岑鬼说出口的话语断断续续。
倾吐了大半个时辰,岑鬼将憋了近三百年的苦水倒了个干净,舒服了,可一旁的赤鬼和白鬼却是听得莫名其妙。
二人相视一眼,颇为同步地摇了摇头。
岑鬼却毫不在意,已经支着脑袋喝起了凉茶。
杯盏中的茶水冰冰凉凉,水面上还浮着半片茶叶,岑鬼一低头,便在茶水中望见了自己的倒影。
狭长且蕴着青焰的眼眸,高挺的鼻梁,凉薄的唇,一头并不如何打理却仍平滑的长发,丝毫瞧不见嚣张气焰的张扬眉羽,以及那印在眉宇之间的一小簇青焰印记。总的来说,慵懒大气,却与自己的性格并不相符。
这副皮囊相貌被世人称之为真绝色。哪怕眼光刁钻、性格清高如当年的尉迟玹,似乎也没能逃过这一关。
岑鬼对着茶水中的自己笑了一笑,随后一饮而尽,又从衣襟里掏出一根竹枝,衔在嘴角,以青焰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吞云吐雾的空档里,赤鬼与白鬼一直保持着沉默,待到岑鬼抽完一根竹枝,白鬼方才鼓起勇气问道,“那你难道要一直躲着他吗?”
岑鬼吐出最后一口白烟,想了想,低声说道,“原本大爷我也不想躲的,可是误会也解开了,歉也道过了,讨他欢心的事也做了......所有的方法都试了一遍,他却依旧不肯信任大爷我......所以眼下除了离开他的视野,让他眼不见心不烦外,还能做什么呢?”
“你们要是觉得大爷我没骨气,那便没骨气吧,大爷我是当真有些累了......”
赤鬼忧虑地望着岑鬼,总觉得自己好似能够理解岑鬼的疲惫。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以前练武,不论怎么努力怎么用功,却依旧谁都打不过,被先生们骂没用。
挨骂得久了,便会身心俱疲,有时甚至会想要放弃,随波逐流。
确实这种情况下放弃会更加轻松自在。
可是那时的自己却因为岑鬼的出现获得了转变的契机,咬牙坚持一步步走下去,最终成为了陈国的将领。那么眼下自己能否也为岑鬼创造一个契机,报答昔年的恩情呢?
思及此,赤鬼便问岑鬼,“若你一直躲着他的话,便不担心最后二人形同陌路?”
“倘若能够放下,倒也是一种解脱。”岑鬼知道赤鬼是为自己好,可他问的,确实都是当年自己在黑沙时想过的。
正是因为所有的可能性都考虑到了,所以才会感受到无能为力的绝望,“若是当初没有逃出来的话,恐怕直到眼下大爷我身上还插着刀子,被铁链捆在黑沙呢......”
“那......”白鬼听后亦是无比同情岑鬼,可他还是打心眼里觉得逃避是最不可取的方法,“你当真弄明白了他是为何生气吗?”
岑鬼自诩已经弄得很清楚了,“因为大爷我没有守住承诺......”
白鬼却觉得不尽然,“当真只是如此?”
赤鬼也觉得岑鬼好像弄错了什么,“或许在身死以前,他经历了很多其他事呢?”说完这句话后,赤鬼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当年负责率兵攻打卫国的,不就是他吗!
意识到这一点后,赤鬼的面色忽然变得十分难看。
“那个......储卿兄长......”赤鬼犹豫了好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坦然面对这些已经发生无法挽回的过往,哪怕之后岑鬼气得要揍自己一顿,自己也问心无愧。
于是乎,便将当初率军与卫国开战一事同岑鬼娓娓道来。
岑鬼默默地听着,逐渐意识到赤鬼说出了很多桃花妖灵当初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比如在朱雀大街决战时,所有人都死了,以尉迟玹当时的出血量来说,他也早该死了,但他还是一直坚持着没有倒下,和僵尸一样,十分恐怖。
赤鬼说完这一切后并没有等来岑鬼的暴揍,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后者的神色,问道,“所以兄长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去弄清楚尉迟玹当初究竟经历了什么?或许那一切才是他积恨的真正缘由?”
白鬼认同地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如果只是因为一件事生气的话,绝不可能生得这般长久。”
“而且如果他只是单纯恨你的话,早该用浊气杀你了。可是他每一次都只是看起来很吓人,动手时却点到为止......所以他应该也很喜欢你吧?”
“或许他想要将你拴在身边,只是怕你再次离开,可能是在等你开窍的那一天,也可能是在等他自己有朝一日开窍......”
“我觉得他等了这么多年,又恨了这么多年,当真好可怜......”
“分明世上有这般多的事可以去做,你也有那么多的朋友可以倾诉苦恼,可是他的身边和眼里都只有你一个......”
“他一直是一个人......”
说完这句话后,白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赤鬼默默听着,竟也开始有些同情玄鬼。
岑鬼则是被白鬼的一番话给说得愣住了。愣了好半晌,低下头重复道,“等我开窍?等他自己开窍?”
白鬼点了点头,“不过眼下你二人的关系应当是进退维谷吧?进也是错,退也是错,依我之见......”思索了好半晌,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疯狂地抓挠头发,“啊!太难了!你二人间的关系实在是太难了!你们这种脾性为什么能做成夫妻啊?夫妻不该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吗?”
岑鬼苦笑一声,不知该如何回答。
“要不你们别做夫妻了......”白鬼斗胆提议道,“换个方向去想,都处成这般关系了还做什么夫妻?一刀两断各自安好,放过彼此不行么?”
赤鬼连忙伸手去捂白鬼的嘴,警告道,“你小子别胡言乱语,储卿兄长当初为追求尉迟玹花费了那般多的心血,说什么也不可能各自安好啊!”
白鬼却挣扎道,“可是不是已经没办法了吗?不想一刀两断就各退一步做兄弟啊!再不济,岑鬼你不是有忘忧茶的配方吗?给他喝上一杯,你二人从头开始吧!都别这么痛苦了!”
“你小子少说几句!”赤鬼用布料堵住了白鬼的嘴,一抬头,却见岑鬼当真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青瓷小罐,罐里装了些翠绿的茶。
赤鬼慌忙问道,“储卿兄长你该不会真想要玄鬼忘了你吧?这茶喝下去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岑鬼拈起一片茶叶细细端详,十分平静地说道,“大爷我会把自己的想法和这茶的效用告知阿玹的,我不会逼他,但也确实......不想再看他继续痛苦下去了......”
“大爷我不值得他这般做......”
赤鬼闻言狠狠一拍白鬼的脑袋,白鬼则低下头去,隐约觉得自己又闯祸了。
......
次日,三人从阴司出发前往黑沙鬼城。
鬼城位在八荒之西,终年被无尽的黑沙暴笼罩,从外表上看便像是被风沙掩埋了的楼兰古迹。
三人一行走在黑沙暴中,沙暴的威力不容小觑,白鬼一开始几乎每走一步都会被风吹得倒退两步,直到后来抓住了赤鬼,情况方才有所好转。
赤鬼却因为多了个负累,原本走一步算一步的行进速度也变成了走一步退一步,最后原地踏步。
岑鬼实在看不下去了,又从百步开外折返了回来,让他二人握住长.枪,跟拖油瓶似的拖着他二人往更深处走,一面走一面有些哭笑不得,“你二人究竟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添乱的?”
赤鬼赶忙澄清道,“储卿兄长,我是领了命的,倒是这小鬼非要死皮赖脸地跟来,结果到了这儿连路都走不稳。”
说完,十分嫌弃地瞪了白鬼一眼。
白鬼便也恶狠狠地瞪了回去,毫不认输道,“小爷我也帮着想办法了,凭什么不能跟来?”
赤鬼怒气汹汹地骂道,“就你小子出的馊主意!你还好意思提!”
白鬼伸长了脖子犟道,“小爷我怎么不能提了!我这不是怕出事所以跟来看看吗!”
赤鬼被气笑了,“看?顶得上屁用!”
一直在前领路的岑鬼停下脚步,警告身后二人,“住嘴。”
二人被岑鬼不怒自威的语调给震慑住了,当即乖乖地闭了嘴。岑鬼打量着他二人的反应,觉得有些好笑,便指着身侧紧闭的城门解释道,“鬼城到了。”
二人这才重新抬头,便见重重沙幕之后,一座巨大的城门屹立于道路中央,大门两侧的城墙上分别镶嵌着一块牛头骨,一块马头骨,头骨的嘴里衔着盏长明灯,灯火虽明,却也耐不住沙暴实在太大,两盏的亮度加在一块儿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将城门附近照亮。
岑鬼注意到这两盏灯似乎是这三年来新加上去的。不过这样一来也就能看清这座古城的真正名字了。
抬眼看去,便见城门顶上刻着三个苍劲的古字:安息城。
赤鬼与白鬼走上前去试着推门,结果指尖方才触到门板,大门便自行打开了。白鬼吓得一蹦三尺高,直接跳到了赤鬼身上,紧张兮兮地问道,“这,这是什么?空城计吗?”
赤鬼扭头问岑鬼,“要进去吗?”
岑鬼没有立刻回答。
从他眼下所站的位置可以很清楚地望见城内光景,和预想中一样,城内并没有受到黑沙暴的影响,夹道两侧只有破落的房屋和枯死的草木,街上连一道鬼影都瞧不见。
岑鬼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走了进去。
前脚刚迈入其中,城内便突然下起雪来,街道屋顶也都变成了素白颜色,一道道居民的鬼影在街道上走动着,或闲逛,或买卖,或吆喝,看起来就同凡间的集市一模一样。
赤鬼和白鬼紧随其后走了进来,皆被眼前光景给吓了一跳。
赤鬼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蹊跷,难以置信道,“这儿是......卫国?”
岑鬼摇了摇头,“只是卫国的幻象罢了。”
说完,继续迈步往里走,一面走一面端详着路两旁的风景,越看越是怀念,最后竟凭空生出一种穿梭光阴的不真实感。
路过一家药铺时,里头突然走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和那些鬼影不同,他不是透明的。
赤鬼赶忙冲上前去将之拦住,问道,“喂,这位公子,你......”还未说完,剩下的话便悉数咽了回去,愣愣地盯着面前这人的脸,震惊地向后退了两步。
岑鬼将手搭在赤鬼的肩上,示意后者冷静。
对面那人的脸上却无甚表情变化,整个人看起来既淡漠,又疏离。
岑鬼在心中回想自己当初在卫国与尉迟玹的交集,可以说他二人在药铺跟前遇见的次数当真屈指可数,下雪的日子则更加稀少,只有一回,就在尉迟昙过世当天。
思及此,岑鬼便猜出了眼下大抵是怎一回事,开口问道,“你娘亲的身子可还好?”
面前那人平静地摇了摇头,“大抵是等不到开春了......”说完,用一种十分淡然的语气问岑鬼,“你为何会在这儿?”
岑鬼低头想了想,道,“阴司给了大爷我一个任务。”
“阴司?”尉迟玹面露不解,“任务?”
岑鬼如实答道,“取回兵符......”
尉迟玹便更加不解了,“兵符?我并未见过什么兵符......”
话音刚落,尉迟玹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手里提着的药包跌落在地化为飞灰散去,他瞪大双眼,举起双手捂住脑袋,渐渐向后退开,嘴里喃喃着,“不要......不要醒过来......不......”
岑鬼还没来得及反应,尉迟玹便已经跑开了。
赤鬼和白鬼对视一眼,连忙追了上去。
岑鬼在原地犹豫了好半晌,最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并没有追,而是选择一步步地走。
长街两侧有一幕幕光景闪过,是昔年二人在卫国相处时的一点一滴,从初遇之年走到结发夫妻,最后停在了尉迟玹孤身一人以身殉国的光景前。
殉国以后,尉迟玹的亡魂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沿着朱雀大街,缓缓走回了皇城。
月华的照拂下,鬼魂的身影显得苍白而剔透,不知谁人一把大火点着了藏宝阁楼,火势眨眼便蔓延到了寝殿附近。
尉迟玹却未多看一眼,只一门心思地走回了寝殿。寝殿内有两名陈国士兵正在争抢一个锦盒,盒身上嵌着珍珠与宝石,里面盛放着的物事是尉迟玹成亲那夜所穿的白无垢。
尉迟玹面无表情地挥起蝉丸,两个血淋淋的脑袋便滚落到了脚边。
他俯身拾起锦盒,将盒盖打开,里面的白无垢依旧保持着当初洗好叠好的模样,并未沾染血污。
白白的薄纱在火海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柔软,他不疾不徐地将衣裳重新换上,等到要披上头纱时,头纱的拖尾已经开始着火了。他却恍若未见,依旧披到了头顶,随后坐在被火势包围的床榻上,将蝉丸横于身前。
最后大火将一切都燃成了焦土,包括无垢,包括尸身,也包括寝殿......
却不包括他的魂魄与蝉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