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鬼摸了摸喉结处的血印,指尖触及的一瞬,针扎般的刺痛传遍全身。
逐渐适应痛楚后,震惊也随之淡去。
岑鬼面露苦笑,抬眼望向看起来似乎很生气的玄鬼,也不想再去胡乱揣测他的心意,反正自己的揣测就没一次是准的。还是直接问比较妥当,便道,“阿玹你这是同意了?”
玄鬼冷冰冰地瞪着岑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淡然反问,“我为何要同意?”
果然不同意。
岑鬼捂着脖颈处的伤口微微叹了口气,便知道玄鬼不会这般轻易相信自己。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白鬼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只好压低嗓音,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骂骂咧咧道,“真是好生奇怪一人,亏我先前还那般同情他,有什么话不说出来谁能知道在想什么啊,真以为岑鬼是肚子里的蛔虫吗......”
白鬼以为自己的说话声很小,却忘了在场另外三位都是鬼王,听力极佳,每一个字都被听的一清二楚。
赤鬼赶忙伸手去捂白鬼的嘴。
玄鬼淡然惯了,并未将白鬼的叱骂放在心上,只安静地听着,听完后转头问岑鬼,“所以你此番前来,准备以何种方式从我手里拿回兵符?”
岑鬼愣了愣,扭头去看那两瓶被摔碎的忘忧茶。
玄鬼注意到了岑鬼的动作,眸色变得有些黯然,再一次问道,“你准备如何做?”
岑鬼收回目光陷入沉思:眼下自己确实没有携带第三瓶茶水,而且看玄鬼的态度大抵也不会饮下,倘若简简单单的讲道理能够说服玄鬼归还兵符那自是最好,若是说不通的话,也只能动用“先礼后兵”里的“兵”了。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对玄鬼动手,便如实交代了抢夺兵符的后果,“阿玹,你抢夺兵符一事已经惊动了十殿阎罗,若不及时止损,待到天庭震怒便无可挽回了。”
“你强取兵符的目的是为了将我从地府中逼出来吧?如今我已经来了,你再拿着那些兵符应当也无甚用处。早些归还为好,莫要毁了自己。”
“毁了自己?”玄鬼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虽然语气仍很淡然,可岑鬼还是莫名听出了一股嘲讽的意味,“既已一刀两断,你又何须替我担忧这些?左右灰飞烟灭的是我,并不会连累他人。”
岑鬼听得有些不是滋味,“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也从不担心什么连累,如若可以,我也想替你承了这份罪罚,可是天道不允,到头来伤的还是你自己。”
玄鬼却赫然一幅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作态,对于岑鬼的好言相劝,也只是回以淡淡二字,“无妨。”
一直在旁看戏的白鬼和赤鬼皆是一副要了老命的神情,就仿佛如厕如不出来,被人温温柔柔地刮了一巴掌,想要传达的意思直接就石沉大海了。
岑鬼当初到底是怎么坚持和尉迟玹相处下来的?竟然还能娶了他?
这沟通起来可当真是太要命了!
赤鬼今日尤其改观,只因他生前从未见过这般态度的尉迟玹,实在很难想象当初那位风度翩翩的温润公子,在岑鬼面前竟会是这副面孔。
还是说这般冷漠的他,才是真正的尉迟玹?
赤鬼觉得自己有些凌乱。
白鬼则直接将赤鬼的手从嘴上扒了下来,怒其不争地指着岑鬼骂道,“你不是万鬼之王吗!你不是很厉害吗!既然不听劝就直接将他打昏了带走啊!”
岑鬼听后“啧”了一声,转头教训白鬼,“大爷我是那种人吗?你这小娃娃闭嘴!”
白鬼当场翻了个白眼。
赤鬼忍不住提醒道,“兄长,口癖、口癖......”
岑鬼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习惯性的说出了“大爷”二字,正想闭嘴给自己两个耳刮子,玄鬼却突然开口道,“岑鬼,你想替他们要回兵符是吧?”
岑鬼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玄鬼便伸手握住插在岑鬼心口的蝉丸,一把拔了出来,运转鬼气,让黑色的气旋从上到下裹住每一寸刀刃,摆开架势道,“打一场。若我输了,兵符还给你。”
“若我赢了......”
说到这里,玄鬼却突然沉默了。
岑鬼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不明白玄鬼是什么意思,“若你赢了?你要我做什么?但说无妨。”
玄鬼咬住下唇,视线从岑鬼身上移开,似乎心中很是纠结。
一旁的白鬼盯着玄鬼的模样打量片刻,鬼精鬼精地问道,“难道说你希望岑鬼不要同你一刀两断?”
赤鬼“噗”了一声,连忙抬手捂嘴。
玄鬼的面色似乎有些难看。
白鬼端详片刻,又继续猜测,“还是说你希望你赢了之后,岑鬼能继续留在这里,每日被你用铁链囚着?”说完,还不忘补充一句,“玄鬼,你把岑鬼当人看了吗?”
赤鬼觉得气氛隐隐有些不对,连忙将白鬼拉去了一边。
岑鬼若有所思地看了白鬼两眼,心下猜测玄鬼的要求恐怕当真与这小娃娃猜的八九不离十,并且极有可能是后面一种。
但是这一回自己并不能如玄鬼所愿。
长痛不如短痛,既然说了要一刀两断,就必须阻止拖泥带水的情况发生。再者说了,自己的天雷劫也快到了,万一又发生和先前灭国那次差不多的事,玄鬼又不肯信任自己,自己可不敢保证到时自己不会疯掉。
与其得到后再失去,不如一开始便不要拥有。
“这样吧!”一直在旁沉默看戏的赤鬼忍不住提了一个折中的建议,“若是储卿兄长你赢了,玄鬼就将兵符交出来,若是玄鬼赢了,兄长你就不许再躲着玄鬼。如何?”
岑鬼有些犹豫,“这......”
玄鬼将刀刃擦拭得锃亮,意味深长地看了赤鬼一眼,“可以。”
“那行吧。”岑鬼也只能点头答应了。
话音刚落,玄鬼的招式夹杂着风刃袭来,岑鬼化出青焰抵挡,虽然挡得很是轻松,却又担心玄鬼会觉得自己太过敷衍不将他放在眼里,便特意化出长.枪,装模作样地同玄鬼兵刃相接,枪尖却始终不敢指向玄鬼,生怕误伤。
玄鬼到底不是个瞎子,不多时便看出了岑鬼是在放水,却也不怒,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你不是想要兵符吗?若是不动真格,有办法赢我?”
岑鬼实在是不忍心动手,只能无奈笑道,“我尽力了。”
玄鬼听后反倒加重了手下的力道,语气仍旧淡淡的,可是话里的内容却叫岑鬼深省,“岑鬼你记住,我是尉迟玹,是鬼王,是十四国公子,是一个上过战场的将士,习过武,也杀过敌,所以在以兵戈相见之时,我希望你能尊重我,拿出十成的实力。”
“岑鬼,我输得起。”
岑鬼听后下意识握紧枪杆,虽仍不忍,却在试着逼迫自己狠下心来。半晌,深深呼出一口气,同玄鬼道,“要我动真格可以,但若是我赢了,除兵符外再追加一个条件。”
玄鬼问道,“什么条件?”
岑鬼道,“在找到根除蛛毒和人鱼肉的方法之前,你必须离开安息城。此地多有古怪,并不适合身为厉鬼的你居住。”
玄鬼听后眸中的血红迸发似地喷薄,将瞳孔的颜色晕染浓烈,红得近乎发黑,旋即又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好,我答应你。”
岑鬼露出欣慰的笑容,为解决了玄鬼之后的安全问题而倍感踏实,当即加重手下力道。
玄鬼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威压逼得猝不及防,且毫无还手之力,等他反应过来时,脊背就已经撞在了地上,耳畔是山崩地裂的声响,眼前是飞溅的沙石,身躯还在不住地往深坑里陷。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快得有一种不真实感。
玄鬼呆呆地躺在深坑之中,直到施加在刀身上的力量撤去,方才意识到自己输了。
一眨眼,便输了......
眼前尘埃落定,耳畔万籁俱寂。
岑鬼知道自己十成的力量究竟有多恐怖,赶忙伸手去捞身下的玄鬼,将他打横抱着跃出了深坑。
玄鬼吃痛地嘶了一口气,又连续咳了两三声,似乎伤得不轻。
岑鬼赶忙半跪在地,检查起玄鬼的伤势。
赤鬼和白鬼小心翼翼地跨过深坑走了过来,中途白鬼还特意伸长了脖子去打量那个深坑,然后当场咽了一口唾沫。
赤鬼亦是心有余悸,庆幸当初在荒海时岑鬼没有拿出这等实力,否则眼下自己哪里还能站在这儿?
岑鬼缓缓往玄鬼体内渡去鬼气,玄鬼全程只是默默地接受着,没有反抗。
岑鬼低头看了一眼,发现玄鬼并未昏过去,而是在平静地盯着天空。
疗伤结束后,岑鬼将玄鬼扶了起来。
玄鬼默默地坐了一会,转头同岑鬼对视,便见后者小心翼翼地笑了笑,“还有哪儿疼吗?”
玄鬼平静地摇了摇头,又盯着地面发了会儿呆,这才缓缓起身。
岑鬼下意识想要伸手搀扶,随后意识到不可拖泥带水,不可拖泥带水,不可拖泥带水,这才又将伸到半空的手收了回去。
赤鬼在旁揣摩着氛围,觉得眼下似乎是个不错的说话时机,便开口问道,“玄鬼,你应当会遵守约定奉还兵符吧?”
玄鬼停下脚步看向赤鬼,淡淡说道,“自会守约。”
在玄鬼的带领下,四人穿过长街,徐徐往皇宫方向行去。
岑鬼与玄鬼在前头走着,白鬼便扯着赤鬼在后边做贼似的跟着,一面跟一面不时压低了嗓音问赤鬼,“你觉得这玄鬼说的话当真可信吗?”
赤鬼对玄鬼的人品颇为放心,作证道,“他不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
白鬼这才安心了些。
四人抵达空荡荡的皇城,玄鬼收回被岑鬼搀着的胳膊,领着三人熟门熟路地往宫殿走,遥遥一望,岑鬼一眼便认出了这座宫殿正是自己当初还在卫国时的寝宫。也是他与玄鬼草草成亲拜堂之地。
玄鬼领着赤鬼与白鬼进屋去取兵符,岑鬼未有跟着,只驻足于石阶下,兀自陷入沉思。
往昔种种似走马观花浮上心头。
岑鬼越是去回想,便越发意识到这座安息城的荒凉。
这里面的一切都只是形似卫国的假象,永远都成不了真正的卫国,偌大城池里唯一的一点人声也全都源自于玄鬼的回忆。
玄鬼便一直孤零零地守在这儿。
岑鬼越想越是觉得心中有愧,正低头盘算着该去何处找寻根除蛛毒与人鱼肉的药物,一阵诡异的凉风却从身后吹来。
岑鬼觉察到了那一丝隐藏得极深的浊气,警惕转身,视线扫过空荡荡的皇城,并未发现什么古怪的人影。
恰这时玄鬼、赤鬼和白鬼从屋里走了出来。赤鬼看出了岑鬼面色的异样,问道,“储卿兄长,怎么了?”
岑鬼努力回想着那股气息的味道,“有一股......很熟悉的浊气。”
“是敌,非友。”
白鬼紧张兮兮地抱住了赤鬼的胳膊,煞有其事地说道,“我也闻到了......是一股很危险的味道。我们还要继续呆在这儿吗?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
赤鬼也很认同白鬼的说法,将装有兵符的锦囊递给岑鬼,“确实该早些回去结案。”
岑鬼将锦囊放入衣襟之中,转身去看身旁的玄鬼,征求后者的意见,“阿玹,你往后准备去哪?”
玄鬼闻言合上双眼,“各处看看,暂且四海为家。”
“啊?”岑鬼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你......除了此地就再没有别的......”忽然回想起白鬼先前在茶棚中所言,自己有很多朋友,但是玄鬼没有。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便道,“我让其他鬼王帮忙替你找找吧。”
玄鬼淡淡地“嗯”了一声。分明“嗯”得十分干脆利落,可岑鬼却莫名听出了一股子弃犬般的委屈。
然而对方可是玄鬼啊,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事情感到委屈?
一定只是自己的错觉、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