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鬼城外的沙暴依旧狂乱得令人寸步难行,赤鬼才刚将城门拉开一道缝隙,便被从门缝里吹进来的沙子扑了满脸。

白鬼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便被赤鬼追着打了足足一盏茶时辰。

玄鬼面无表情地站到了赤鬼原本的位置上,高举右手,将周遭的黑沙暴纳入手心,凝作一道道指宽的黑色气旋,乍一看去,便同游鱼一般。

岑鬼将双手环抱胸前,倚着城门望了望外头那回归平静的沙漠,又转回头来看着玄鬼。

炽热的风将玄鬼眉尾处的几绺头发吹得飘逸,岑鬼盯着看了两眼,及时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重新站直身子,同仍在身后追逐打闹的赤鬼与白鬼交代道,“别闹了,准备找条河回去。”

白鬼和赤鬼这才停下了追逐逃窜的步伐,前者浮在半空中朝后者比了个挑衅的鬼脸,后者气得将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又往前追了一段距离,却仍是没能追到。

岑鬼觉得他二人这样吵下去怕是会没完没了,便抬手打了个响指,一团青焰分作两个小圈,将他二人画地为牢。

高温将白鬼烫的吱哇乱叫,连连后退。

退着、退着,白鬼突然停下了动作,猛地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身后长街。街上仍是空荡荡的。

白鬼警惕地咽了一口唾沫,缓缓飘回到赤鬼身边,一把抱住后者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闻到了吗?那个味道刚才又出现了......”

岑鬼也察觉到了那股潜藏在暗处的杀气,却十分难得的分辨不出究竟从何而来,是以转头去问玄鬼,“阿玹,你平日里有觉察到这股气息的存在吗?”

玄鬼往长街方向看了两眼,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没有。”

“那可真是奇了怪了......”有风吹过,在晌午的日光照耀下,一根近乎透明的蛛丝从众人眼前掠过,岑鬼恍然回想起了两百多年前发生的一些怪事,心中萌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难道......又是那个始作俑者......”

白鬼不解,“始作俑者?什么始作俑者?”

岑鬼领着三人快步走出了黑沙鬼城,一面在沙坡上行进,一面艰难地解释道,“两百多年以前,我初至陈国,遇到过一次蜘蛛作祟。”

“当时是浣花流水宴前夕,陈国已经是秋天,那只蜘蛛却平白出现在宴会的桌案上,虽很不起眼,却只用了几根蛛丝便操纵水底的湖怪催垮了高台,导致无数王公贵族落水,溺死于漩涡之中。”

“后来在卫国时,蜘蛛操控熔岩中的妖物袭击了我与阿玹,暗算了阿金,还杀了苏植,给阿玹种下蛛毒......以及后来我被困于封印之中,无法脱身回到卫国,恐怕也与这只蜘蛛脱不了干系。”

玄鬼在旁默默听着,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烈日灼灼,众人在沙地上又行进了一段路程。

身为鬼魂,对于烈日有着与死俱来的的排斥,因此每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出现了不适的症状,状况以岑鬼为最轻,面色几乎没有变化,以白鬼为最重,已经两颊泛红,看起来犹如发烧一般。

约莫是远离了黑沙鬼城,再感受不到那股杀意的存在,白鬼也稍稍放下心来,松开环着赤鬼胳膊的手,摇摇晃晃贴到了岑鬼身后,好奇地问道,“岑鬼殿下,你还没有说在给玄鬼找到合适的住处以前让他去哪呢,你要将他带去阴司吗?”

岑鬼揪住白鬼的毛领子,颇为认真地思索着这个问题,“差点忘了这个......那便待兵符一事解决后,安排他暂且住去其他鬼王那儿吧......符离山似乎不错。”

玄鬼若有所思地看了岑鬼一眼,袖中双拳暗自握紧。

岑鬼自然没有注意到玄鬼的异状,转头便将白鬼送回到了赤鬼怀里。

赤鬼被从天而降的团状物事砸了个莫名,一低头却望见自己怀里抱着的是一只球状的白色竹鼠,而且这只竹鼠还有些蔫了吧唧,俨然一副濒死模样,直将赤鬼吓得当场喊了起来,“喂,喂,喂,储卿兄长!”

走在前边的岑鬼与玄鬼同时回头,见到赤鬼怀中突然出现的物事,亦是吃了一惊。

岑鬼走到赤鬼身前,伸手稍稍感知了一番竹鼠的灵力,断言道,“白鬼这小子......连原形都露出来了......看来体内的鬼气应当是要耗光了......快些,按原路折返,送他回阴界。”

赤鬼往竹鼠体内稍稍渡去了一些鬼气,一路上骂骂咧咧的,“这臭小子打从一开始就只知道添麻烦,这般娇贵还敢在午后的日头下走,简直就是寻死。”

玄鬼随手化了两条游鱼出来,游鱼游到了竹鼠身侧,化作一层水凝的黑色壁障。如此一来日头再照不进去,竹鼠被很好地护在了里边。

岑鬼一面赶路一面频频回望,只觉得好生稀奇。

玄鬼见状,低头思索片刻,又化出两条游鱼,在岑鬼身侧也凝了一层壁障。

岑鬼受宠若惊,吓得后脚踩着前脚,一头栽在了沙坡上。起身后,连忙同玄鬼说道,“阿玹,你没必要浪费鬼气的,我不怕晒,真的。”

玄鬼却不为所动,也没有收回游鱼的打算,而是自顾自地解释着,“因为死前服用过人鱼肉,我的灵力已和人鱼的怨念交织在了一起,灵力用的越多,怨念便也会越不可控,若是动用黑沙暴,情绪便很容易疯魔。”

岑鬼愣了愣,旋即明白了玄鬼的意思。

玄鬼是在同自己解释他无法用黑沙暴庇护众人的缘由,不是因为自私或者冷漠,而是怕一旦情绪失控伤及无辜,所以他想要尽可能地减少术法的使用次数。

不过似玄鬼这般冷淡的脾性,居然还会特意开口解释一番,倒是远远超出岑鬼的意料了。

岑鬼伸手摸了摸那层壁障,感受着指尖被水流包裹的温和,虽然里头夹杂着一丝浊气,但大抵是因为玄鬼眼下没有杀意,所以浊气并不伤人,还会似蝌蚪一般主动缠绕上来,对着岑鬼的手指又亲又蹭。

岑鬼便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激动地玩了好一会儿,这才在赤鬼的提醒下想起正事,连忙抬头找寻来时的那片绿洲。

在烈日下又翻了三座土坡,岑鬼才隐约嗅到一丝水的气息。

绿洲便在前方土坡下的洼地里。

意识到这一点后,众人继续加快脚程。

赤鬼最先抱着竹鼠翻过土坡,滑入洼地,玄鬼正要跟上去,却注意到原本脚程最快的岑鬼竟然没有跑在最前边,是以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

岑鬼正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坡顶,转头望着另一个方向。

玄鬼顺着岑鬼的视线望去,发现正对面的土坡上竟然站着个人。

那人似是披着一条十分单薄的斗篷,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根本瞧不清是何身份,破布衣摆在大漠的热风中摇摇曳曳,隐约透露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黄沙卷起,漫过视野,隔去两座土坡间相望的视线。

虽然因为风沙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岑鬼还是感知到那股危险的气息在逐渐远离。看来对方虽然跟了他们一路,却也不想贸然发生冲突,只是究竟有何目的便不得而知了。总之绝不可能是个善茬。

岑鬼仍在蹙眉思索。身后,玄鬼淡淡地提醒道,“这次是真的沙暴要来了。”说完,头也不回地滑下了土坡,走入绿洲之中。

岑鬼笑吟吟地应了一声,也跟着一道滑了下去,三两步追上众人的步调。

赤鬼早在水边候着了,只待岑鬼与玄鬼赶到,便直接踏上水面。

逆水而上,眨眼便抵了忘川。

漫漫黄沙顷刻留于身后,周遭变得黑漆漆、阴森森的,偶尔有两三盏河灯从水面上漂过,水流的尽头便是黄泉。

岑鬼他们并不需要去黄泉那么远的地方。

用通行令牌穿过关隘后又向东行了许久,视野中逐渐出现红艳艳的色泽,鼻尖飘来馥郁的花香,隔岸上冒出一间破旧的茶棚,茶棚门口悬着两盏幽幽的鬼火青灯。

岑鬼抬头看了一眼,便晓得到家了。

他一步跨入花丛,在石蒜花的包围下舒坦地伸了个懒腰。

赤鬼抱着竹鼠立于高地,虽然已经抵达阴界,可是怀中的竹鼠却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赤鬼思考片刻,犹豫地问岑鬼,“储卿兄长,要不先将白鬼送去大夫那儿看看?这般一直维持原形也不是个事啊。”

岑鬼闻言转过身来,打量了片刻赤鬼怀中的雪团,似是回想起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笑道,“储思你当年不是可喜欢小动物了?比起那聒噪的二水,如今这安静的竹鼠模样反倒更得你心吧?”

赤鬼便像是被戳中了心事的少女,顿时羞红了脸,抚摸绒毛的手指也僵住了,连忙咳了两声,尴尬地解释道,“这小兔崽子化形的模样虽是不那般惹人厌烦,可到底是宋帝王之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我也不好交代。”

岑鬼捏着下颌笑了两声,提议道,“既然如此,你便先将他送还给宋帝王如何?待他病好了,阿玹的事也处理完了,再去登门拜访?”

赤鬼觉得可行,便抱着竹鼠朝十殿阎罗城的方向赶去。

一时间,花丛中便只剩下了岑鬼与玄鬼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