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途川上游吹来一阵阴风,将原本已经要谢不谢的血红花瓣吹得漫天。
岑鬼目送赤鬼消失于无边黑暗当中,半晌,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忘了提醒赤鬼那小子点灯,正要追上去送火,身后却突然传来玄鬼幽幽的说话声。
他说,“你这三年来,便是住在这种地方?”
玄鬼说这话时,是背对着岑鬼的。
岑鬼瞧不清玄鬼面上的神情,自然也就不知道他问这句话是出于何种目的,便只能如实答道,“是啊,好在大爷我皮糙肉厚,餐风饮露惯了,不打紧。”
“你......”玄鬼周身逐渐萦绕起黑色的气旋,气旋不断游走,似有将花海中的石蒜花连根拔起的趋势。
岑鬼还未弄清楚状况,便见玄鬼侧过半边脸来,眸中红光大盛,杀意于黑夜中尤为清晰。
岑鬼下意识向后退去两步,有些不知所措,“阿玹?等等,这儿是阴司,不可胡来,若是煞气伤着寻常鬼魂,是会被驱逐出去的。”
玄鬼漠然地站在原地,既没有拔刀,也没有逼近,看起来就好像是自己在跟自己生气较劲,“宁可在这种地方住上三年,也不肯踏出阴司一步,你倒是当真很不愿见到我?我现在的模样很可怕吗?”
岑鬼连忙摆手,努力思考究竟如何解释才能更妥帖一些,“阿玹你先冷静一下,不管你变成何种模样,只要你还是尉迟玹,便是我岑鬼这辈子最喜欢的人。但是你也知道,被囚于黑沙,被捅刀子,还毫无信任可言的日子并不是我想要的。”
“而且你逼得那般紧,我根本无暇思考如何补救,便只能先躲来阴司。这三年日子虽然凄苦,但多少还是自在的。我也就得空思考我二人的事......”
玄鬼稍稍低头,视线停留在脚边的花丛中,语气淡漠得可怕,“所以你思考出的补救方法便是一刀两断?”
“嗯......”岑鬼这般回答以后,也不敢再去看玄鬼了,只好将视线移开,“不过我会负责帮你找到根除蛛毒和人鱼肉的解药的,这也算是一种补救吧......”
说完,见玄鬼依旧沉默,便又道,“虽然往后不再以夫妻之名相称,但若是阿玹你愿意继续当鬼王的话,我二人便还是君臣、兄弟。相较于夫妻之名,果然还是君臣这种带有利益牵扯的关系更能让阿玹你安心吧?”
玄鬼听后愣了片刻,默默握紧拳头,说不出心中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就好像走进了一座空荡荡的山谷,形单影只感被无限放大。
这种感觉自从岑鬼在黑沙说出“一刀两断”后便一直萦绕于心头,挥之不去。
玄鬼不喜欢这种感觉,却无从摆脱。而且若是当真和岑鬼一刀两断了,自己又该何去何从?自己以鬼王身份活下去的意义又在哪里?
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而存在的?
“阿玹?”岑鬼稍稍走近一些,端详着玄鬼面上的神情,却震惊地发现后者的面色极为恍惚,瞳孔也紧缩着,连忙唤道,“阿玹你没事吧?快冷静下来!”
玄鬼缓缓仰头,散去了周身气旋,瞳孔的颜色也逐渐恢复了正常。
岑鬼连忙将手搭在玄鬼肩上,试着去检查后者体内的鬼气,似乎并无大碍,这才安下心来,将手收回。再抬头时,却发现玄鬼正在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眼神似乎有些悲哀。
岑鬼心头一惊,还想细看,玄鬼却已经将头撇开了。
岑鬼努力克制着猜疑的冲动,告诫自己不要多想,更不要自作多情,一切都只是自己放不下的错觉。如此反复默念三遍,这才重新摆出笑脸,同玄鬼谈起正事,“阿玹你是要先在茶棚中坐坐,还是先去阎罗殿那边善后?”
玄鬼的神态已经恢复了昔年身在卫国时的那份淡然,连说话的语调都变得风轻云淡,“先将事情办完。”
岑鬼望着眼前遗世独立的玄鬼,心下倍感怀念,却也只敢远观,不敢接近。
二人抵达枉死城时,城中正弥漫着一股香火气息。
夹道两侧的店铺张贴着鲜红的楹联,屋顶上插着随风飘摇的鲤鱼旗,屋檐下垂挂着各式各样的彩带,居民们拥挤在长街两侧,看着一众戏服打扮的鬼魂抬着地藏神轿从长街经过,轿子后头还跟着一列浩浩荡荡的百鬼夜行。
玄鬼在人潮中走了两步,脚底传来“咯吱”声,他低头看了看,发现整条街上都洒满了雪白的粉尘和米粒,每个街角都摆放着五花八门的贡品。孩童们追逐着半空中的纸钱跑来跑去,各处都洋溢着一股过年的氛围。
岑鬼走上前来同玄鬼并肩而立,解释道,“看来是中元节到了。”
玄鬼了然道,“盂兰盆?”
岑鬼望着玄鬼笑了两声,感慨道,“是啊,光阴荏苒,做鬼的日子何其漫长,一晃眼两百多年都过去了,一年一次的盂兰盆又算得了什么?”
玄鬼合上双眼,脑海中晃过当年卫国年关请神时的光景,物是人非感再度涌上心头。
岑鬼左右看了看,突然发现一家店铺,连忙唤了玄鬼两声,领着他往铺子走。
玄鬼不明所以,却还是跟了上去。
岑鬼停在茶铺跟前,同茶铺老板点了些吃食。玄鬼便更加无法理解了,“阎罗殿那边......”
岑鬼无所谓道,“就让那群老家伙们等着吧。”
推门坐入店中,店内有一股好闻的抹茶香息和红豆甜味,玄鬼左右看了看,觉得这儿的装饰像极了卫国,就连插在花瓶内用以装点的花束都是卫国特有的樱花。
岑鬼抬手支着下颌,欣赏着玄鬼面上变来变去的神情。料想归还兵符以后玄鬼就要住去符离山了,眼下每多一分相处时光都显得格外贵重。
玄鬼收回左顾右盼的目光,将面前的茶水端起喝了一口。
只一口,深思便又被牵回到了卫国。
红豆年糕、三色团子和蜂蜜羊羹陆续上桌,岑鬼却突然起身,在玄鬼疑惑的目光中笑道,“你慢慢吃,我去去便回。”
眼看岑鬼转身要走,玄鬼的瞳孔再度化为血色,“你去何处?”
岑鬼瞥了一眼玄鬼的瞳色和搭在蝉丸上的手,生怕后者在店铺中胡来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便化出兵符、长.枪和火铳,将三样物事统统抵押在了玄鬼这儿,答非所问道,“暂且交由你来保管,三个时辰后我便回来取。”
也不待玄鬼回答,潇洒走出铺子。
......
当岑鬼抵达枉死城中的阎罗殿时,十殿阎罗已经在殿上恭候许久了。
身后大门合上的一刹,岑鬼听到了意料之中的问话,“玄鬼人呢?”
岑鬼缓缓走至大殿中央,无畏地同阎罗王们挨个对视,随后轻笑道,“阿玹身子有些不大舒服,大爷我便替他来了。有什么话,什么罚,冲着大爷我来便是。”
殿上一众阎罗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审下去了。
岑鬼也不欲为难他们,十分爽快地提议道,“诸位原先是准备如何审判玄鬼的,眼下将大爷我当做玄鬼来审便是。”
“这......”宋帝王转头看向阎罗王,“没这么个道理的啊......”
阎罗王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岑鬼,意味深长地“嘶”了一口气,又意味深长地问道,“你二人当真只是寻常君臣?君臣之间再护短也不至于护成这样吧?”
岑鬼笑而不语。
阎罗王同岑鬼对视片刻,收回视线后继续沉吟,“那你可知玄鬼的罪责究竟有多重?你当真要替他一块揽下?”
岑鬼嗤笑一声,无比认真地回复道,“来都来了,再重的责罚也受得住。”
十殿阎罗互相递了个目光,谁都不敢率先开口。
最后还是宋帝王叹了一口气,同阎罗王道,“就这般审了吧,我家那小兔崽子又病了,得早些回去看看,免得他姥姥听后又闹到地府来。”
阎罗王颇为同情地看了看宋帝王,拿起文书宣读玄鬼的罪状,“本王便简略说了。挑衅鬼王,扰乱孤魂野鬼间的秩序,抢夺兵符,妄图袭击地府,但念其主动归还兵符,也未造成真正的破坏......”
“小惩大诫,投入油锅地狱关押六百年。”
眼见转轮王就要拍案定论,岑鬼赶忙开口阻拦,“六百年?这般久?就不能将惩罚弄得多些、重些?半个时辰就罚完了事得了!”
阎罗王的眼皮跳了跳,忍不住问岑鬼,“岑鬼,你可知晓这儿是阎罗殿?而你是罪人?这天下岂还有罪人对罪罚挑三拣四的道理?”
话音刚落,原本还站在大殿中央的岑鬼便消失了。
一晃眼,又坐到了阎罗王跟前的桌案上。
岑鬼笑吟吟地望着阎罗王,手里托着团青焰,死死抵住阎罗王的胡子,威胁道,“大爷我似乎也没说不受罚吧?只是让你们将罪罚轻、时日长的方案换个罪罚重些,时日短些的,让大爷我早点儿回去不好吗?想来诸位也不是那般不近人情之辈?”
说完,稍稍加重了手头的力道,身下的桌面蔓开一层蛛网般的裂痕。
阎罗王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道,“你当真要这般做?饶你是万鬼之王,以六百年期限换来的重罚也足够让你脱一层皮了。”
岑鬼坚定地点了点头,“下令吧。”
阎罗王抬手捂住脑袋,头疼道,“来人啊,将岑鬼带去行刑之地。”
岑鬼同阎罗王抱拳一笑,悄声道,“多谢。”翻身从桌案上跳下,一面哼着小曲,一面跟随负责引路的黑白无常走出了阎罗殿。
大门合上的一瞬,殿内传来昆仑玉案轰然碎去的声响。
岑鬼听着这阵响动,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在心中暗道一声“得罪了”。
去往行刑之地的途中,气温越来越高,路两侧也逐渐失去了彼岸花的踪迹。因为一连走了很远,所以岑鬼也记不清来时的路了,但他可以肯定,这必然不是通往十八层地狱的道路。
“这是要去哪?”岑鬼问一旁的黑白无常。
白无常便解释道,“因为玄鬼的罪责是恃强凌弱、谋占他人财物,所以须得打入油锅地狱行刑。哪怕岑鬼殿下您愿意为他担着,这份罪罚也摆脱不了油锅、火焰,所以眼下前往的地界是熔岩火山......”
岑鬼心无畏惧,答得轻松,“原来如此,火山啊......”
黑无常见岑鬼心情似乎还挺不错,便趁势从袖中掏出一条铁链,说明道,“殿下,一会受罚的时候您得将此物戴上,这不是有意针对您,而是所有强者的鬼魂受罚时都得镇压鬼气,否则有鬼气护体,这刑罚也就罚得毫无意义了。”
岑鬼望见铁链,回想起被囚黑沙的那段岁月,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跳。但好在他虽有些蛮横,却自诩很明事理,没有太过为难二位无常便乖乖戴上了铁链。
一炷香后,三人抵达了熔岩火山的山口。
火山口很深,其下足有百丈,最底部有岩浆沸腾涌动。
橘红色的岩浆不停地鼓出气泡,剧烈的高温将空气灼烧得扭曲变形,通往岩浆的道路由一排排竖起的刀刃堆叠而成,刀刃薄如柳叶,可削发丝,而岑鬼必须徒脚踏于其上,一步步走进岩浆里。
“要泡多久?”岑鬼望着那围山壁环绕排布的刀刃,大略数了一数,怎么着也有个五百来步。
黑无常如实道,“三个时辰。”
白无常则劝道,“殿下,要不还是算了吧,这刑罚都几百年没鬼碰过了,您别看眼下只要走个刀山下个火海,之后还得您亲自走上来呢......诶诶诶!殿下!您等等!”
岑鬼没有理会身后叫唤的黑白无常,一脚踏在了刀片上。
利刃嵌入皮肉,抵着骸骨,偏就无法一齐削断,加之熔岩温度极高,长期固定于此的刀刃便成了一片片烙铁,为伤口施加钻心的痛楚。
岑鬼缓和了好一阵子方才适应这股疼痛,适应后,坚定眼神,依然勾起嘴角迈出了下一步。
“好在这些刑罚都不必阿玹来受......”
岑鬼一面走,一面这般想着,却不想一晃神便踩到了曳地的铁链,身子顿失平衡,肩膀撞到山壁,一骨碌从刀刃上滚过。
待到身形停下,竟已滚落到了山腰位置。
岑鬼“嘶”了一口气,倚着山壁缓缓站起,大致检查了一番滚落时被刀刃割出的伤口,零零总总百十来个,还好,算不上多。
岑鬼握紧拳头,庆幸地笑了两声,“无妨......”未有毁容。
不过就算毁了,等到刑罚结束也全都能用鬼气修补回来......
所以......届时修补完了再回去见阿玹吧......
打定主意,岑鬼重新稳住身形,继续一步一踉跄地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