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鬼赶回茶铺已经是四个时辰后的事了,依着人界的日月轮转,便是华灯初上之时。
岑鬼慌慌张张走入茶铺之中,发觉店内已是空空如也,一位客人都没有了。
正在擦拭桌案的老板见着岑鬼,认出了他的身份,问道,“您是在找先前那位同桌的客人吗?”
岑鬼慌忙点头,“他去哪了?”
老板用手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双手,笑得十分和蔼,“一盏茶前刚走,当时店铺外锣鼓喧天,应是庙会要开始了,我瞧他似有些好奇,多半是去看庙会了吧。”
岑鬼连连道谢,又慌慌张张地追了出去。
街道两旁虽是张灯结彩,亮如白昼,却因为看热闹的鬼魂实在太多,饶是耳力目力极佳如岑鬼这般,也很难在这些攒动的人头中寻到玄鬼的踪迹。
烟花响起之时,岑鬼已经一连寻了七八十个摊子,抵达了街道尽头的神社之下。纵使他能感知到玄鬼就在这附近,可是人潮汹涌如厮,喧嚣吵闹加之烟花爆炸的声响,纵使想唤一唤玄鬼的名号,嗓音也会很快被盖过去。
就在岑鬼思考要不要飞到半空吸引玄鬼的注意时,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岑鬼连忙回头,迎面撞见了一张赤红的般若面具。
那人抬起手,将面具往脑袋上挪了挪,露出一张冷漠却雅致的脸来,平静地问岑鬼,“你先前去哪了?”
岑鬼将玄鬼打量一番,发觉他似刚从神社出来,怀里抱着一堆稀奇古怪的物事。左手小指上套着一袋金鱼,右手握着根红彤彤的糖苹果,腰带上除了系着长.枪与火铳外,还别了把乌云照月的小团扇,看来已经很好地融入到了庙会的氛围中。
岑鬼见状舒了一口气,解释道,“没什么,就是遇上了一些事,解决完后便第一时间赶回来了。”
玄鬼将长.枪、火铳与兵符交还岑鬼,闻言疑惑道,“一些事?何事?”
岑鬼往衣襟中塞兵符的动作顿了顿,短短一瞬间脑海里闪过无数应对方式,最后还是决定转移话题,便指着阶梯尽头的神社提议道,“去挂绘马祈愿吧?听说可灵了。”一面说,一面与玄鬼擦身而过,笑吟吟地走向鸟居。
玄鬼却突然冷冰冰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岑鬼脚步一滞,将手藏入袖中,顾左右而言他,“这儿好吵,阿玹你方才说了什么?听不清啊,神社里有樱花?这个时节居然还会有樱花,好生稀奇!”
“岑鬼!”玄鬼不依不饶地走到岑鬼身边,将怀中物事统统放在了阶梯上,一把握住岑鬼的右手,便见掌心中有数道烫伤与刀割的痕迹。
玄鬼盯着看了半晌,冷声问道,“这是怎一回事?”
岑鬼虽不指望代罪一事能够蒙混过关,却也没想到会暴露得如此之快,一时间原计划再派不上用场,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思来想去,只好佯装无事地笑了两声,说道,“只是些小麻烦,这不已经安稳回来了吗?”
玄鬼盯着伤口的形状思索片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去见十殿阎罗了?”
岑鬼抽回右手,下意识想要否认,“没......”见玄鬼双瞳即将泛起血色,便知道已经兜不住了,犹豫再三,只好承认,“我先前确实是去见了十殿阎罗,没有捎带上你,抱歉。”
玄鬼低下头,盯着岑鬼藏在袖中的双手,问道,“那你的手......”
岑鬼故作轻松道,“小小的领了个罚而已,一个时辰便能尽数恢复了。”
“而已?”玄鬼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岑鬼知晓哪怕聪明如玄鬼这般,纵然知晓抢夺兵符一事罪责严重,也不会知道具体有多严重,所以只要自己瞒着,待到伤口消失,这件事便也就过去了。
代罪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并不希望玄鬼会因此产生愧疚或感激的想法。而且说到底都是自己欠玄鬼的,所以区区领个罚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般想着,蹲下抱起玄鬼放在地上的一摞物事,笑吟吟地说道,“兵符一事已经解决了,再过不久你便要搬去符离山暂住,所以至少今夜开心一点,可好?”
玄鬼原本打算为岑鬼渡些鬼气治疗伤口,闻言右手僵在半空,眼神复杂地盯着后者,纠结许久,将脑袋上的般若面具又戴回脸上,闷声说道,“黑沙一战时,我答应你的要求只有归还兵符和离开安息城,住去符离山并不在约定之中。”
岑鬼露出愕然之色,没想到玄鬼居然还会这般耍赖,“那......那你要住去哪儿?比起符离山你更想四海为家?”
“......”般若面具后,一双深邃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岑鬼,“既已一刀两断,我住去何处都与你无关。”
岑鬼噎住了,无言以对。
玄鬼将面具重新撩起,轻轻地咬了一口糖苹果,说道,“你方才说今夜须得开心一些......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你有想逛的地方吗?”
岑鬼摇了摇头,已经有些懵了。
玄鬼低头想了想,接着岑鬼先前所言问道,“去神社祈愿?”
岑鬼愣愣点头,玄鬼便咬着糖苹果,转身在前领路。
珠樱神社,是枉死城内唯一的一间神社,神社内种满了樱花,因有术法加持,樱花四季常开,花似珍珠缀于垂条之上,故名珠樱。
神社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规模而言也能纳下百人。许愿箱旁立着两架绘马,上头挂满了游魂们的祈愿,大多是希望来生好命,或是希望身在人间的家人平安。
玄鬼不知从哪拿来了一个空白绘马,连带着沾了墨的毫笔一并交给岑鬼。
岑鬼将怀中物事放下,接过绘马后一时不知该如何下笔,便问玄鬼,“你已经许过愿了?”
玄鬼淡淡地“嗯”了一声。
岑鬼扭头去看绘马墙,墙面上的绘马不说上万,也有成千,要在里头找到玄鬼的那块绘马八成是不可能了,便不抱希望地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玄鬼平静地凝视着岑鬼手背上的伤口,没有回答。
果然是意料之中的反应,岑鬼苦笑一声,将袖子往下扯了扯,俯身在绘马上写道:希望能够找到解除人鱼肉和蛛毒的方法,希望阿玹不再痛苦。
玄鬼扫了岑鬼的绘马一眼,眸色微微黯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岑鬼将绘马挂在了绘马墙的最高处,又去许愿箱前摇了铃,投了纸钱,这才算是正式许下了愿望。
许完愿后,岑鬼重新将地上的杂物捧起,同玄鬼提议道,“去赏樱?”
玄鬼点头同意了,“好。”
二人一前一后朝樱花树走去。
夜风拂过,落英缤纷,浅淡的月华将薄薄的花瓣晕染成了偏白颜色,似雪一般。台阶下的街市虽仍喧嚣吵闹,可神社内却是空荡荡的,只有他二人立于树下,仿若隔绝尘寰。
岑鬼同玄鬼一并抬头仰望,不觉心情大好。
“岑鬼......”玄鬼盯着一根花枝,平静地唤着岑鬼的名字,“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此情此景,加之玄鬼的情态语调,竟是令岑鬼莫名有些忐忑,面上却还要装得若无其事,“什么话?”
玄鬼沉默良久,终于鼓足了勇气,“我......”
“储卿兄长!”赤鬼便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出现了。
岑鬼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瞪着眼睛去望赤鬼,偏生赤鬼在这方面还没什么眼力见,瞧见头顶般若面具的玄鬼,还特意打了声招呼,“玄鬼,你也在啊。”
玄鬼微微颔首,将般若面具又拉回到脸上。
岑鬼捂着脑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知道玄鬼八成不会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了。
正这般想着,余光瞥见赤鬼手里提着一摞药包,便问道,“这些药是带给白鬼的?”
赤鬼点了点头,将药包拎到眼前,抱怨道,“那些宋帝王府的下人不讲道理,我分明是去交还白鬼的,可他们都以为是我将白鬼打成了那副模样,偏要将我一同抓去。我不愿,便同他们打了起来,一来二去不小心拗断了几个下人的胳膊。”
“谁知道这时候宋帝王回来了,不过还好这老头比较讲道理,听我将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也未再追究打伤下人一事,还同我道了歉,说是下人无意冒犯。”
岑鬼越听越有些不明所以,托着下颌问道,“那这和你来买药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府上应当不缺人手吧?”
“是白鬼那个臭小子啊。”赤鬼对着药包狠狠地骂了一声,“那小兔崽子在抵达宋帝王府前便醒了,分明身子虚的很,偏就不肯乖乖回家,死乞白赖抓着我的裤子。那裤子先前就已经被他扯了个破洞,后来又被他那一口尖牙咬着,直接便烂了。”
赤鬼越想越是愤恨,额头上的青筋一突一突的,仿佛此刻若是白鬼在他跟前,他能二话不说直接抄家伙动手,“不过好在宋帝王府不缺裤子,给我换了条新的。”
“白鬼那小子也闹腾,回到家后便在房内不吃不喝憋了一下午。下人给他端药他便倒了,下人敢进屋子他就砸东西。”
说着还指了指自己额角上的一块淤青,“喏,这就是我进他房间时被花瓶给砸的。”
岑鬼揣摩着赤鬼的说辞,在脑海中重现了一番当时光景,顿觉赤鬼十分不易,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好歹还赚了条裤子。”
“裤子谁买不起啊!”赤鬼气得跳脚,继续控诉道,“那小子死乞白赖地非要我救他出去,我不救,他就同宋帝王说,从今往后只要不是我捧过去的药和吃食,他便一口不碰。这下好了,宋帝王那老狐狸直接将我扣下了,非要我给他那宝贝儿子端茶倒水。”
岑鬼可算是明白了,言简意赅地概括道,“所以就是,白鬼那小子想让你救他出去,你不救,他便将你一道困在了府里?可你眼下不是自由身吗?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你便是跑了,宋帝王也管不着啊。”
“怎可能。”赤鬼抬手指了指身后,“派人盯着呢。”
岑鬼与玄鬼顺着他的指引望去,便见鸟居下方飘着两只黑白无常,四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赤鬼身上,直将赤鬼盯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岑鬼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了,“那老狐狸是把你当下人使唤了啊......”
赤鬼气愤地“呸”一口,骂道,“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岑鬼意味深长地笑道,“感情要是这白鬼一直不老实吃饭,你就只能一辈子窝在宋帝王府里受委屈了?”
赤鬼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有点意思......”岑鬼一拍双膝,朝赤鬼勾了勾手指,“走,带我去宋帝王府上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