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岑鬼决定与赤鬼同行以后,原本一直远远跟随三人的黑白无常便少了一只。
岑鬼察觉到这件事后,每走出一段距离便回头去望上一望,行为之刻意,坏笑之得意,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是在吓那只黑无常玩。
奈何黑无常并不了解岑鬼,只当是自己尾随的可疑行径冒犯到了这位传闻中的万鬼之王,每当岑鬼回一次头,便会吓得扶墙缩成一团,与三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却仍要碍于命令担惊受怕地跟着。
玄鬼抬手将原本盖在脸上的般若面具转到了脑袋右侧,语气淡淡地问岑鬼,“你的目的是什么?”
岑鬼眼下心情大好,便故意装傻反问,“目的?阿玹你怎能这般想我?”
“......”玄鬼闻言瞥了岑鬼一眼,沉默片刻,冷静地分析道,“你若当真想救赤鬼,直接将人带走便好,量那十殿阎罗也不敢追来讨人,反倒是你刻意登门兴师问罪,显得事情有些蹊跷。”
岑鬼勾起嘴角,心中有些许欢喜,却仍不肯直接交待自己的盘算,故作神秘道,“我此行确实另有目的,阿玹你无需担心,看着便是。”
玄鬼意味深长地同岑鬼对视片刻,合上双眼,不再言语。
宋帝王府所在的街道有着与庙会截然不同的安静,据岑鬼所知,包括眼前整条长街在内,道路两侧全部都是宋帝王府的家宅,两宅之间的街道是不允许外来的鬼魂肆意走动的,为此还特意在长街入口处安排了两名下人把守。
三人驻足于入口的牌楼下方,自此放眼望去,街市寂寂,杳无人烟,唯天边悬着一轮明月,两侧的院墙上漫出了丛丛梨花。
有风吹过,落花飒飒。
如烟似雨,铺开满街。
下人们见着岑鬼,恭敬地迎了上来,微微俯身,轻声细语地说道,“岑鬼殿下,这边走,请跟我来。”
岑鬼大大方方地跟了上去,前脚刚迈入街道,便有一缕寒风吹来,冰冷刺骨。
寒风吹过长街,卷起满地梨花,又重新洒下。
岑鬼抬手拂去头顶的花瓣,瞥了眼身旁看风景看得出神的玄鬼,又将目光放回到白茫茫的街道上,只觉得此情此景配上转眼骤降的温度,竟有一股初雪降临的凄美。
玄鬼最是喜欢这类风景。
岑鬼便刻意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等候玄鬼。
等候途中,岑鬼将领路的下人叫到了身旁,悄声问道,“鬼界应当是没有月亮的吧?为何独独这条街上会有?宋帝王那老狐狸倒是挺懂享受的。”
下人便一五一十答道,“殿下说的不错,鬼界确实没有月亮,唯独这条街上有,是因为这月亮是夫人的化身......”
岑鬼愣了愣,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夫人?”
下人解释道,“夫人,是老爷的结发妻子,也是枉死城内最美的女子。她出身八寒地狱,天生冰肌雪体,有着驾驭风雪的力量,既是宋帝王府的夫人,也是鬼界为数不多的女将士。”
“诞下少爷后,老爷夫人一家三口过的和乐融融,还挺令人羡慕的,可是后来不知怎的,鬼界外围突然出现了一只浊兽。当时我听大家说,是什么上古封印破裂了的缘故?”
“当时老爷和其它的阎王都去了梵界听经,未能及时接到消息,夫人便自作主张率兵冲上了前线,和其它各阎罗城的将士们一同抵御那只上古浊兽。可是上古浊兽的力量实在太过凶悍,我们坚持了三天三夜,眼看城便要破了......”
“夫人她为了保全大家,燃尽了自己的三魂六魄,用魂魄中所蕴含的冰雪之力冻结了那只浊兽,这才为鬼界取得反败为胜的机会......可是夫人......便也就此陨落了......”
“老爷赶回来的时候,夫人只剩下一缕即将湮灭的残魂,她没有怪罪老爷,反而飘回到了府里,说要化成天边的月亮一直守护老爷和少爷......”
“呜呜呜,夫人......”
下人的啼哭声惊扰到了赏景的玄鬼,雪白的花瓣从玄鬼指尖滑落,坠在脚边。
玄鬼闻声看了过来,别有深意地将那名下人望了片刻,又仰起头,若有所思地盯着天际的月轮。
岑鬼觉得玄鬼应当是听到了方才那一席话的,之所以会去望月,多半也是那个故事触碰到了心底的某一片柔软。毕竟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一个人,面上虽然不说,心中却藏着千言万语。
岑鬼缓缓走到玄鬼身侧,低声笑道,“你说,若是有朝一日我也遇上了不得不燃尽三魂六魄的灾劫,是否也该留一缕残魂下来给你们这些鬼王瞻仰?化个什么好呢?樱花?龙?还是雪?”
还未说完,长刀出鞘声便自耳畔响起。
岑鬼闪身一避,蝉丸从发丝间穿过,若是再偏一些,必定就刺上了。
岑鬼稳住脚步,抬眼地去看玄鬼,便见后者双瞳已是血红。眼看又要挥刀,岑鬼赶忙将玄鬼的手腕抓住,般若面具应声落地,摔在了梨花软垫之上。
岑鬼深吸一口气,无比认真地同玄鬼说道,“你或许会觉得这番玩笑是无稽之谈,可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我随时都有可能魂飞魄散。无论是即将到来的天雷劫,还是那位始作俑者有预谋的报复......”
“所以你知道你这样一直跟着我的后果是什么吗?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当着你的面突然消失,六界中再寻不见。你还想再经历一次独守卫国吗?”
听到这句话后,玄鬼瞳孔骤缩,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怖的回忆,连身子都在发抖。
岑鬼见他这般反应,更加坚定了自己与他一刀两断的决心。便道,“所以你还是早些住去符离山吧,离我远点会比较好。到时我让山鬼寻些杂事给你做,你分分心神,也就不至于整日在我的事情上浪费时辰了。”
玄鬼努力克制住体内翻涌的怨念,想要尽可能地保留理智同岑鬼对话,“既然如此,当初在陈国时又为何要招惹我?”
岑鬼面上露出三分愧疚之色,余下的七分则是委屈,嘴角勉强保持笑意,“因为那时我知道你会相信我,可是现在,若我说‘我哪怕历了天劫,被始作俑者加害,魂飞魄散后依旧会为你魂归’,你会信吗?”
玄鬼低下头,沉默了。
岑鬼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一旁的下人都看傻了,交头接耳起来,“岑鬼大人这是......名花有主了?”
岑鬼只当未有听见,松开了擒住岑鬼的右手。
玄鬼握着手腕沉默了好一会儿,弯腰拾起面具,淡淡答道,“我......虽然不信你的誓言,但我会做到不让你魂飞魄散......”
岑鬼愣住了,好半晌方才品味出玄鬼话里的意思,一时失笑,“因为我不肯被你囚在黑沙,所以你就一直跟着我了?你这也......”
“太犟了”三个字在嘴边反复数遍,终归没有说出口。
“罢了,随你吧。”
这已经是岑鬼在考虑到天雷劫的情况下所能做出的最大妥协了。正如玄鬼坚定地不相信自己能够魂归,自己也有不得不坚持的立场,那就是决不能再将玄鬼拖下水。
形如卫国灭国这种变故,一次就够了。
“储卿兄长!”原本早已入宅送药的赤鬼又从宅院大门口走了出来,行至岑鬼身侧,用一种颇为疑惑的语气问二人,“你们在外头站着不冷吗?我在屋里等了你们快半个时辰了,宋帝王让我过来请你们进去。”
岑鬼深吸一口气,面上重新悬起笑意,同玄鬼说道,“确实挺冷的,进屋吧。”
玄鬼便将面具重新戴上,一言不发地紧跟岑鬼。
宅邸内部比从街道上看时还要大,下人在前领路,三人便沿着卵石小径信步走着。
小径两侧栽种了很多树,但是因为天寒地冻,树梢上已经没有多余的叶片了,甚至还有积雪残存的痕迹。
一盏茶后,三人终于走到了小径的尽头。
视野中出现了一间雅致的和风庭院,屋舍的门是大开着的,宋帝王正危襟正坐于屋中,身下搁着个软垫,身前摆着方矮桌,矮桌上似有茶水点心。
这样的软垫和矮桌屋内还摆放着三个,显然便是刻意为岑鬼等人准备的。
岑鬼脱靴进入屋中,择了个软垫大大咧咧坐下,一腿弯起,一条胳膊搁在弯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撑地,坐得无拘无束。
反观玄鬼,已将面具脱到了右手边,挺直上身,坐得十分合乎礼仪。
岑鬼将茶盏放在手里转了转,同宋帝王开门见山道,“赤鬼是大爷我名义上的弟弟,宋帝王既是知晓这点,又为何要将他扣在府上当做下人使唤?”
宋帝王面带笑意,澄清道,“岂敢当做下人使唤,不过是冰那小兔崽子任性,只肯喝陈公子送去的药,本王出于为人父的责任,这才拜托陈公子留下来帮个小忙。”
岑鬼将茶盏搁下,意味深长地笑道,“帮个小忙?既是帮忙,储思可曾应下?宋帝王又可曾准备谢答?”
宋帝王点头道,“必有重谢,而且陈公子也答应过了。”
岑鬼便又笑问,“那若是白鬼的病一日不好,储思岂不是一日脱不了身?这约定之中可又包含了期限?”
“期限......”宋帝王重复了一遍“期限”二字,面上露出犹豫之色,显然事先忘了考虑这点,“确然是本王的疏忽,不如现在补上?岑鬼殿下意下如何?”
岑鬼却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宋帝王一个问题,“若是储思日日守在这儿,万一大爷我夜来梦回思弟心切,却又见不着人,总不能大半夜的上门叨扰吧?”
一直在旁默默饮茶的赤鬼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夜来梦回......思弟心切......这些话从储卿兄长你嘴里说出来,感觉好恶心。”
岑鬼并未理会赤鬼,反倒一直笑吟吟地盯着宋帝王。
老谋深算如宋帝王这般顷刻便领悟了岑鬼的用意,捋着胡子,意味深长地笑了,“那......本王便要斗胆相邀了。请问岑鬼殿下可愿赏脸来府上小住一段时日?如此一来既解了殿下的思弟之心,又给冰那小子添了些玩伴,岂不两全其美?”
岑鬼见目的达到,同宋帝王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岑鬼在此谢过宋帝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