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接水的竹节发出“啪嗒”声,檐下的水晶风铃被微风吹得“叮铃”,席间每一个人都在安静地品茶。
岑鬼支着脑袋,借余光打量玄鬼的侧颜。
一面打量,一面回想先前他在长街上说的那番话,“我......虽然不信你的誓言,但我会做到不让你魂飞魄散......”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包含了太多深意。
这种说法实在是太狡猾了。
岑鬼用手挡住嘴唇和下颌,面露苦笑,陷入纠结。
玄鬼则从始至终闭着双眼,淡然饮茶。虽然中途他一次都没有将眼睛睁开,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岑鬼投向这处的视线。
这一能力源于他为人时所练的刀法,需做到以心为眼,方才能抵上乘之境。后来他抵了上乘之境,闭眼也就自然而然成为了习惯。既不干碍走路,还能在一片黑暗中感受寂静,挺好。
将杯中茶水饮尽,玄鬼浅浅地吐了口气,睁开双眼,视线停留在宋帝王身后。
岑鬼注意到了玄鬼的动作,顺着他的视线一并望去,便见宋帝王身后的墙面上挂了幅云纹绿底纯白面的挂轴,挂轴足有半墙之大,其上书着一个大大的“静”字。
岑鬼不甚明白地看了半晌,将一块桃花模样的糕点送入口中,方才咀嚼两口,屋外便响起了骂骂咧咧的吵嚷声。
岑鬼不动声色地将视线往小径上挪。
重重叠叠的树木遮掩之下,透过缝隙,能依稀辨别出是两名王府下人,正抓着个衣着鲜艳的女人往这边走。
待得近了,女人的衣着容貌便更加明晰起来。
岑鬼盯着女人暴露的打扮看了许久,脑海中有些想法呼之欲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具体的,便只能捏着下颌反复思索,“大爷我好像在哪见过她?”
宋帝王便也往女人那儿看了一眼,只一眼,便吓得呛住了,咳了好半晌方才缓过劲来,意味深长地问岑鬼,“殿下当真认识她?”
岑鬼目睹宋帝王如此夸张的反应,料想这女人的身份定不一般,便道,“只是眼熟罢了,许是大街上的一面之缘。不知这女人究竟是何身份,竟能惹得堂堂宋帝王呛了茶水?”
不待宋帝王回答,两名下人已经扭送女人来到廊下。
女人全程骂骂咧咧,似乎对两名下人粗鲁的举动十分不满,从林子出口到廊下不过百步距离,竟已将两名下人的脸挠出了数道血痕。
岑鬼看了看女人那如野兽利爪般的指甲,不由对两名下人心生同情。
宋帝王作为王府的主人,自然不能放任这女人乱来,可他又是十殿阎罗之一,不可与平民计较,便只能端出一副开明模样,问道,“敢问姑娘有何贵干?”
女人将发饰外套重新整理了一番,笑盈盈地同宋帝王行了套客礼,“小女子乃是莺红阁花魁莺蓉蓉,今次登门,乃是寻令公子讨上个说法。”说着,往屋内瞅了两眼,疑惑道,“敢问令公子眼下何处?”
“莺红阁?”宋帝王听到这个名号后,眉头皱了一道“川”字,“那小兔崽子年岁尚小,未经人事,怎可能与烟花之地有所牵扯?不知姑娘口中的说法又是何意?”
莺蓉蓉挥了挥手绢,装模作样地笑了一笑,“既然关乎烟花之地,又能是什么说法?宋帝王阁下心里难道不该很清楚吗?”
双方彼此打着马虎眼,谁也不肯直接将话挑明了说,只有端坐在屋内装成没事人喝茶的岑鬼最清楚白鬼与莺红阁之间发生了什么。
说白了连误会都算不上,就是那些妖女看准了白鬼阅历少好欺负,想从他身上剐点油水下来。
宋帝王同莺蓉蓉周旋半晌,明眼人都听出了后者想要狮子大开口,宋帝王不欲再同她废话,直接吩咐下人,“来人,把那小兔崽子给我带过来!让他给我把话当面说清楚了。”
下人匆匆离去,莺蓉蓉却好整以暇地打理起头发。
玄鬼瞥了一眼身旁的岑鬼,不明白后者为何要将自己的面具戴在头上,“你这是作甚?”
岑鬼便将般若面具压低了一些,好遮住整张脸,“怕这女妖被我的美貌所吸引,无可自拔,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玄鬼面无表情地盯着岑鬼,完全没有接话的欲望。
不多时,下人们便将白鬼领来了。
白鬼一踏入院子便借寒气腾空浮起,抵达室内后跪坐在岑鬼跟前,热络地问道,“听说你们往后一段时日都要住在这儿?是真的吗?有人可以陪我玩雪了?”
被径直忽略的莺蓉蓉气得有些面红,冷笑道,“玩雪?宋小公子好雅兴啊。”
白鬼这才注意到莺蓉蓉的存在,战战兢兢回头,看清是莺蓉蓉后,吓得直接躲到了岑鬼身后,警惕问道,“你,你怎么找来的?”
莺蓉蓉从袖中摸出一片雪白布料,弯腰放在廊下,皮笑肉不笑道,“蓉蓉找公子找的好苦啊,宋帝王府戒备森严,蓉蓉我盘桓了三日有余,若非今个有客登门,守门的下人少了一位,怕也不会得了机会进来。”
白鬼抱住岑鬼的胳膊,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找我作甚?我,我又不欠你什么。”
莺蓉蓉当场挤出两滴伤心泪来,用手绢拭了拭,控诉道,“小公子你怎能如此无情?蓉蓉本念着公子年岁尚小,不欲耽误公子前程,这才择了入夜时分偷偷一人前来,想要将此物交还公子,并再见上小公子一面,为此还被下人当作贼子粗鲁对待......”
“小女子作为花魁何时受过这等冷眼?本以为小公子心地善良,许能托付终生,不曾想......终归是纨绔子弟,戏言做不得真,苦了小女子一番真心付诸东流......可小女子就是舍不得啊......”
白鬼被哄得一愣一愣的,忙指着莺蓉蓉澄清道,“你胡说什么?分明是你们偏要拉着我,我连门槛都没跨进去!还是岑鬼救的我!”说着,用力晃了晃岑鬼的胳膊,“岑鬼,你说句话啊!”
岑鬼就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逃是逃不掉了,只好将般若面具抬起,冲着莺蓉蓉莞尔一笑,“姑娘,虽知你等谋生不易,可将主意打到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身上,未免有些太黑心了吧?”
看清岑鬼容貌的一瞬,莺蓉蓉倏地便红了脸,下意识理了理头发,用手绢捂着唇,别过脸道,“蓉蓉虽是风尘女子,却也不会卑鄙至此,否则也不可能择眼下只身来宋王府与小公子好声好气地说话了。”
岑鬼玩味笑道,“那若是宋帝王不肯予你赔偿呢?你便要将风言风语抖落出去,毁了一个孩子的前程?”
“这......”莺蓉蓉似有些犹豫,旋即又被满面笑意取代,十分客气地说道,“蓉蓉从来讲理,眼下也不过是想讨要自己的赔偿,而宋帝王贵为十殿阎罗,若当真逼迫小女子隐忍,小女子便也只能用不得已的法子来自保了,都是生活所迫,逼不得已。”
岑鬼用指弯顶着鼻尖,嗤笑道,“好一个生活所迫,逼不得已。若非当初是大爷我亲手救的二水,眼下恐怕也会被你如此动情的模样给骗了。”说着,起身走到廊下,半蹲着同莺蓉蓉对视,“还不肯承认吗?姑娘家死皮赖脸可不大好。”
莺蓉蓉被岑鬼突然贴近的面容刺激得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好半晌方才安定下来,扭捏道,“公、公子,你这是要作甚?眼下还有这般多人......”还未说完,岑鬼便化出火铳,对着莺蓉蓉开了一枪。
青焰擦着莺蓉蓉的鬓发射向半空,轰然炸裂。
莺蓉蓉难以置信地抬手捂脸,掌下的皮肤虽未受伤破相,却残留着滚烫的余温。
岑鬼面无表情地警告道,“虽然大爷我轻易不同女人计较,但若是死皮赖脸,杀了也无妨。”
莺蓉蓉难以置信地向后退了两步,盯着火铳道,“你.....你是......那只拆了望乡台的岑鬼?”
“知道便好。”岑鬼将火铳又收了起来。
莺蓉蓉却突然端正面色,无比恭敬地对着岑鬼鞠了一躬,“岑鬼殿下。”
岑鬼有些糊涂了,正常人被开了一枪以后难道不是该恼羞成怒或者惊恐万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去找帮手秋后算账吗?这莺蓉蓉到底是怎么回事?险些挨了一枪还要同自己道谢不成?
莺蓉蓉似也看出了岑鬼的困惑,苦笑着解释道,“您贵人多忘事,或许已经不记得了,可您确确实实救过蓉蓉一命。”
岑鬼便更加疑惑了,“何时的事?大爷我么怎不记得?”
莺蓉蓉倒也能够理解岑鬼为何会不记得,开口问道,“......那您可还记得三百年前的符离山山火?”
符离山山火?三百年前?
岑鬼依稀记得当时自己是为救金鬼而去的,并没有救什么女人啊。
莺蓉蓉解释道,“当时我和弟弟妹妹们被困在山洞中,火势很大,我们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是您抱着金鬼大人路过时顺手救下了我们,将我们安置在溪水边。”
岑鬼想起来了,当时他急着要救金鬼,路过一片山麓时听到山洞中有动物的哀嚎,便顺着声音找了过去,发现一株起火的巨木正好堵在一个洞口前,洞窟里困着一窝嗷嗷乱叫的狐狸崽子。
他于心不忍,便顺手救了。
后来这群狐狸还帮着自己浇灌了一段时日的茶园。
莺蓉蓉见岑鬼似乎已经回想起来,便顺势跪下,忏悔道,“不知您是岑鬼大人,先前多有冒犯了,确是蓉蓉黑心想要诓骗宋小公子,眼下救命之恩当前,再骗不得恩人,还请大人赐罚。”
岑鬼半晌说不出话来。
并不是因为莺蓉蓉,而是因为莺蓉蓉的一席话,让他又回想起了三百年前的符离山山火。那场山火险些让他彻底失去一位重要的友人。
如潮水般的愧疚袭上心头,令他再听不见莺蓉蓉接下来的话。满心只希望送过去的黄泉镇河石能起点用处,金鬼能够早些醒来。
如若可以的话,从今往后,自己再也不想拖累这帮兄弟们了。
恍惚间灵光一闪,岑鬼突然有了一条计策,转头望向宋帝王,问道,“老宋,你准备怎么罚她?”
宋帝王听出了岑鬼话里有话,“听岑鬼殿下的语气,似是早已替本王想好了?”
岑鬼勾起嘴角,“当然!”便将始作俑者一事和近来遭遇的诸多蹊跷告知宋帝王,说明道,“莺红阁作为阴司最大的烟花场所,应当很容易便能拿到多方消息。”
莺蓉蓉听后连忙补充道,“而且小女子生前隶属赤金狐族,在动物之中颇有人脉,若如大人所言,那位始作俑者应当是很戒备鬼王和鬼卒的,用动物来做眼线反倒能够出其不意。”
岑鬼越听越是满意,赞许道,“始作俑者用蜘蛛,我们用动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错。老宋,你意下如何?”
宋帝王作沉思状,半晌,点了点头,“这丫头随你处置,不过那东西当真如此厉害?连你也有所忌惮?”
岑鬼如实道,“多半是上古封印中逃出的浊兽。”
“上古封印里的浊兽啊......”宋帝王深吸了一口气,仰头望着屋外高悬的明月,“若当真是浊兽,那可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