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莺蓉蓉走后,宋帝王给岑鬼、玄鬼和赤鬼各安排了一间住处。

岑鬼与玄鬼同住一间院落,房间彼此相邻,当中只隔了薄薄一层纸推门。而赤鬼为了照顾白鬼,住屋便暂且安排在了白鬼的院子里。

岑鬼对此安排有些顾虑,但碍于玄鬼在场不好直说,中途几番使眼色想让宋帝王再给一间院子,宋帝王却没能理解,甚至还问出了“殿下您眼睛不舒服?”这样的话来。

岑鬼只好放弃挣扎。

回屋前夕,白鬼十分热情地相邀岑鬼去自己的院子做客,理由也很直白,“岑鬼你其实很闲吧?我的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红梅树,你来看呀!保准叫你大吃一惊!”话还没说完,人已激动地跑到了门洞附近。

前来领路的下人憋出一脸歉意,同岑鬼等人解释道,“少爷他只是太孤独了,还望诸位莫要见怪。”

岑鬼倒也能够理解,更不会与一个孩子计较,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他既是如此盛情,去坐坐也无妨。”

一路上,下人又同岑鬼说了很多关于白鬼的事,其中便包括院子里的那株红梅。

她说,红梅树是白鬼出生那年,宋帝王夫人亲手从八寒地狱挖来栽下的。因为王府一贯来气候严寒,红梅常开不败,血一般的红蕊越积越多,压得枝条低垂,便成就了一番盛景。

岑鬼初听之时还不大相信,觉得是家仆的夸张之言,可当抵达白鬼的院落以后,却也被这番盛景所震撼。

当真与云瘦山的古树樱花不分伯仲。

树下有一方石桌,上头摆着几盘糕点和一壶茶水。下人告退以后,岑鬼便朝着石桌走了过去,支着下颌,准备看看白鬼这小娃娃究竟能耍出些什么花样。

结果便见这小子从屋子里抱出了一堆兵器,要和自己比武。

岑鬼自然是不答应的,因为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完全没有比试的必要,便将包袱轻飘飘地抛给了赤鬼,“一般来说战场上全力以赴最能锤炼身心,你的修为与赤鬼相近,打起来也无需留手,所以你还是找他去吧。”

白鬼觉得有理,小短腿一迈,又屁颠颠地去挑衅赤鬼了。

岑鬼看着他这副年少轻狂的模样,直觉与当年的陈储思有几分相像,便也耐着性子在树下观摩了一会儿。

二人确如岑鬼先前所言,打得毫无保留,但同时也犯下了一个新生鬼王最容易犯的毛病——易放难收。

因为欠缺对术法的掌控,所以一旦开始切磋,便会无暇顾及其它,逸散出的寒气与沙砾眨眼间便将院落折腾得一片狼藉。

下人们吓得纷纷退出院子避让,岑鬼见状,只好用鬼气凝出一方壁障,坐镇于红梅树下,防止这俩小家伙一不小心把好好的一树花给毁了。

一盏茶后,赤鬼与白鬼的交手以平局告终。

赤鬼乐呵呵地拍了一下白鬼的脑袋,夸奖道,“你小子可以啊,别看个头不大,术法用起来倒是凶悍得很。”

白鬼捂住被拍得隐隐作痛的脑袋,虽然控诉得十分大声,但面上也是笑吟吟的,“什么叫个头不大!你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已经有四百多岁了!”

“四百?”赤鬼不免有些惊恐,“合着你年纪比我还大些?八寒地狱的鬼都长得这么慢吗?”

白鬼点了点头,抬眼去看赤鬼的头顶,发现自己哪怕保持浮空,身高只能勉强达到赤鬼的肩膀。越看便越觉得自卑,干脆双手抱膝蜷成一团,重新化成竹鼠,跳到花圃里闷头吃草去了。

玄鬼从道场练完刀后跟着下人来到了岑鬼所在的院子,一抬眼,便见岑鬼坐在树下,赫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玄鬼稍加思索,回想起先前莺蓉蓉提到符离山一事,大致猜到了岑鬼会想些什么。便将蒙眼用的白绫系回手腕,不疾不徐地走到了岑鬼身后。

待到二人间的距离只隔寸许,岑鬼方才若有所觉地转头,朝玄鬼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阿玹,刀练好了?”

玄鬼将蝉丸连同一瓶金疮药放在石桌上,撩开衣摆落座,“在想金鬼的事?还是在想如何劝我去符离山?”

岑鬼闻言面露苦笑,有气无力道,“你都已经说不想去了,我还能将你绑去不成?想的自然是阿金的事。”

玄鬼稍微放松了一些,将药瓶推给岑鬼,继续问道,“当初符离山的事我只听你说了个大概,后来没过多久卫国便没了,金鬼的事我也再未听闻后续。所以后来金鬼醒了么?”

“还没......”岑鬼低头盯着地上的花泥,情绪无悲无喜,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当初救下他时,他的三魂就已经残缺不全了,这两百多年来是山鬼一直在照顾他......”

“当时阿金出事以后,我们便寻访了很多于修复命魂一途有所造诣的仙家,后来得知,无论外物如何加以干涉,醒与不醒都只能依凭魂魄本身的意愿......”

“若是外力想要强加干涉,便只能进入到对方的识海中,倘若识海抗拒便会寸步难行,到头来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不过好在眼下阴司已将黄泉镇河石送去了符离山,希望能有些作用吧。”

玄鬼便也淡淡地附和了一声,“但愿吧。”

说完这句话后,岑鬼不愿继续沉溺在悲伤的气氛里,便转移注意力看向石桌上的药瓶,拿起后不住打量,“你先前去医馆了?”

玄鬼摇了摇头,解释道,“是府里的药。”

岑鬼恍然大悟,又试探着问道,“给我的?”

玄鬼瞥了一眼岑鬼的手背,那些原本还很狰狞的伤势已经在鬼气的催使下恢复如初,虽然看起来已经无碍,但是岑鬼的鬼气也是真真切切地消耗了。

思及此,玄鬼便道,“你拿去用吧。”

岑鬼闻言眨了眨眼,盯着手里的药瓶勉强一笑,“好。”

话音落下,树下二人重新陷入沉默。

不远处,赤鬼正在花圃中抓竹鼠玩,竹鼠往哪儿蹿,他便往哪儿扑,整个人看起来灰头土脸,再无鬼王形象可言,不过脸上的笑容却是一等一的天真烂漫。

岑鬼端详着这两位小辈间的气氛,深刻体会到自己与他们年龄上的差距,便打算起身回屋。

玄鬼注意到岑鬼的动作以后,便也将茶盏放下,跟着一同起身。

二人无言地走回院落。

岑鬼推门进屋,临关门前,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玄鬼仍在门外直挺挺地站着。他面上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双瞳空洞却又仿佛藏着千思万绪,视线并没有停留在自己身上,而是紧紧地盯着纸推门的门槛。

岑鬼不明白玄鬼在想些什么。若是换做以前,他大概会直接开口问,不过如今二人间的气氛有些奇怪,原本依靠厚脸皮就能轻松说出口的话语,眼下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犹豫片刻,岑鬼决定将门合上,便道,“晚安,阿玹。”

门外的玄鬼也点了点头,“晚安。”

岑鬼关门后并未马上走动,而是一直背靠纸推门,直到玄鬼那边的关门声传来,方才稍稍安心,得空打量起自己的房间。

房间很大,虽然比不得卫国时的寝宫,但足有整整两间茶摊大小。角落里摆放着花瓶,墙壁上悬着画轴,被褥是直接铺在地板上的。

岑鬼蹲下试了试被褥的软硬,觉得十分满意,便准备坐在上头上药。衣服都已脱了一半,却忽然觉察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千百场战役磨炼出的直觉令岑鬼顿生机警,连忙起身环顾屋内,并没有察觉到杀气或是恶意。

看样子应当不是始作俑者的蜘蛛。

岑鬼蹙眉思索,期间视线一直都在。

岑鬼越想越觉得好像哪里不对,渐渐便意识到了什么,旋即露出苦笑,走到墙边,将横亘于两间屋子当中的纸推门拉开。

果然,玄鬼正直挺挺地跪坐在他那边的房间中央,虽然双目紧闭,但是岑鬼却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越发清晰起来。

“阿玹你......”岑鬼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考虑到玄鬼的面皮比较薄,便选了个委婉些的说法,“你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吗?能隔着墙看人?”

玄鬼重新睁眼,语气淡淡地解释道,“只要将双眼合上,中途若无术法阻隔,一定范围内的物事都能看见。”

岑鬼有些吃惊,这样的话岂不是比荒鬼的眼睛还要厉害?

“不及荒鬼。”玄鬼重新合上双眼,谦逊道,“毕竟荒鬼的眼睛在术法笼罩的黑暗之地亦能适用,而我所能做的只是感受物事的气息。”

岑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了然道,“看来你和阿荒在黑暗中打过了?能将他逼得使出那招,阿玹你果然很厉害。”

玄鬼淡淡道,“不及你。”

“那......”岑鬼抠了抠脸颊,同玄鬼商量道,“你能否将视线稍微收敛收敛?”

玄鬼没有回答。

岑鬼唤道,“阿玹?”

玄鬼依旧一动不动,摆明了没有商量的余地。

岑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既然挡不住视线,也就没有必要再管什么纸推门了。便随门敞开,转身走到廊下,盘腿一坐,望着屋檐下方的一排纸皮灯笼出神。

宋帝王府的纸皮灯笼很有特色,上宽下窄,面上绘满了圆滚滚的竹鼠,每一只都肉嘟嘟的,憨态可掬、惹人怜爱。

看着,看着,岑鬼纷乱如麻的心绪又逐渐好了起来。

眼下夜色沉沉,皓月当空,院中寂静。沐着淡金色的灯笼光辉,不知怎的,岑鬼便觉得此情此景实在很适合用来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白日里没来及说的,碍于面子掩着的,或是因为太过久远而快要忘却的......统统都能拿出来说。

这般一想,岑鬼突然发现自己能说的话题其实还是挺多的。不过眼下他最想说的,还是身在黑沙时发生的那件事,“阿玹,你可还记得三年前的上元节,游鱼给你找来了一个坏掉的纸皮灯笼,你问我那是不是我做的,我一直没有回答......”

玄鬼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闻言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岑鬼说的是哪件事,“......你当时说你想一个人冷静。”

岑鬼被玄鬼如此耿直的说法给逗得有些哭笑不得,“然后你就关了我五年?”

“我......”玄鬼张了张嘴,视线有些飘忽,似乎有些歉意,又似乎有话要说,但不知从何开口。犹豫半晌,便坐到岑鬼身侧,平静地解释道,“其实那时我已猜到花灯多半是你的手笔,也知晓你为了那个灯笼有些灰心。”

岑鬼倚靠廊柱,坐得随性而又懒散,“你觉得我那时是为了灯笼灰心吗?”

玄鬼沉默片刻,低下头,继续解释道,“后来我就想折些莲灯给你......然后折了三十三万盏,希望中元节放给你看......然后你便逃了......”

岑鬼转头看向玄鬼,情绪有些复杂,“你蒙头折了五年的莲灯?虽然确实很用心,但你在折莲灯时想的又是什么?觉得用五年时间折了三十三万盏,我就会很高兴吗?”

确实如果是五年前的自己的话,多半会很感动......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玄鬼沉默了,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也头一回意识到情绪这种东西,就算拥有了,也无法轻易地转化为语言文字。

自己到底要怎样做才能将不想一刀两断的决心传达给岑鬼?

只能靠行动来证明吗?

“抱歉,方才是我言重了。”岑鬼起身伸了个懒腰,面上重新悬起一副轻松的笑意,“时辰也不早了,我便先回去歇息了。”

明明是在笑,可是玄鬼却无法从岑鬼身上感受到哪怕一丝喜悦。

“嗯,晚安。”玄鬼也只能这般回答,随后目送岑鬼回屋,二人间的那扇纸推门再度合上。

这一夜,玄鬼没有回屋,也没有用气息去感知岑鬼在做些什么,而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廊下,思考了很多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