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垂柳模样的烟花自天际绽开。

宋帝王府分明离庙会所在的街道相距甚远,可是烟花爆炸时发出的“咻”“嘭隆”一类的声响仍震彻着王府的每一个角落。

岑鬼在被窝里挣扎了好一会儿,心不甘情不愿地抬起眼皮,拉开纸推门后望向夜空,只一望,便被那些花花绿绿的光影晃花了眼。

五彩斑斓的迷蒙背景中,玄鬼正孤身一人坐于廊下。

头顶的风铃“叮铃”作响,岑鬼默默地盯着玄鬼看了一会儿,抬手抓了抓被自己睡成一窝稻草的头发,最后还是决定走到玄鬼身边坐下,问道,“你在这里坐了一夜?”

玄鬼淡淡地“嗯”了一声。

岑鬼低头,瞥见玄鬼手里正握着一把梳子。

玄鬼头也不抬地淡然说道,“你的睡相果然很差。”说着,将位置挪到了岑鬼身后,小心翼翼地打理起眼前的这一窝稻草。

虽然看起来很乱,但是指尖的触感却似绸缎滑过,梳齿于其间游走,很快便将缠绕在一起的杂乱拨开。

不多时,眼前的稻草鸡窝便恢复成了如瀑青丝。

再往后,继续梳理便已成了浪费时间,但玄鬼仍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梳着。

岑鬼起初还很不自在,一直紧绷着身躯,无法理解玄鬼演的到底是哪一出。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也就适应了玄鬼轻柔的动作,甚至开始觉得有些舒服。

梳着、梳着,岑鬼觉得自己的立场似乎快要动摇了。

好想就这么顺势躺下去,枕着玄鬼的大腿,听着风铃,赏着烟花,醉生梦死再也不要醒过来......

就在这时,白鬼突然领着一众下人声势浩荡地闯进了别苑,瞬间就将岑鬼给吓清醒了。

岑鬼连忙端坐身姿,同玄鬼拉开距离,打量起来人。

白鬼带来的下人总共有九名,个个身穿白衣,只有混在其中的赤鬼仍穿着一身红色衣裳。

十名下人两两分组,总共抬了五个大石臼过来。白鬼指挥着他们将石臼放在院中的指定位置,又继续安排他们去搬糯米和清水。待得白衣下人尽数离开后,赤鬼却一扭头走到石桌旁坐下了。

白鬼飘到赤鬼跟前,指着后者的脑袋抱怨道,“个头长这般大有什么用?还不是个小白脸,搬个石臼就把你给累成这样了?出息呢?”

赤鬼敲打放松着胳膊上的酸胀处,不满地瞪着白鬼,“矮冬瓜,你好吵,叽叽歪歪的,好生聒噪。”

白鬼闻言小脸一红,气鼓鼓道,“你才矮冬瓜!你才叽叽歪歪!你才聒噪!嫌我烦你现在就可以走了!年糕做好也没你的份!哼!”

“那可不行。”赤鬼一改先前的嫌弃面色,笑吟吟地揉了揉白鬼毛绒绒的脑袋,随后走到一字排开的石臼跟前,撸起袖子道,“怎么说我都出一份力将石臼搬来了,年糕至少还是要吃到的。”

白鬼听后开心得在半空中转了两圈,嘴上却还是得理不饶人,“那你必须很努力很努力才行!要是被我发现偷懒的话,年糕也没有你的份了!”

赤鬼双手叉腰,笑得无可奈何,“好好好......”

岑鬼在旁听了片刻,大致明白了是怎一回事,披着外套走出回廊,指着那堆石臼问白鬼,“你将这些物事挪来打年糕?”

白鬼兴致高涨,激动地点了点头,从衣襟里摸出了好几根抹额分发给众人,抹额上用墨水写着大大的三个字:打年糕。

岑鬼哭笑不得地望着手里的抹额,觉得式样有些丑,不大想戴。

玄鬼亦是不解,淡淡问道,“为何要打年糕?这不是盂兰盆节吗?”

恰这时下人们提着糯米和清水回来了,一名下人将石杵交到白鬼手里,白鬼双手握着石杵,用有些怀念的语气解释道,“因为八寒地狱的动物们都很喜欢打年糕,就同人类端午会包粽子,腊八会煮粥喝是一个道理。”

“而且爹爹以前和我说过,娘亲很喜欢打年糕。当初他和娘亲成婚以后,几乎每逢节日,不论大小,娘亲都会拉着他在院子里头打,打出的年糕因为数量太多,家里吃不完,就只能拿去送给其它阎罗王,一送送了几十年,吃得那些阎罗王后来看见年糕就反胃。”

说到这里,白鬼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娘亲走了以后,爹爹就再也没有打过年糕了,只有偶尔祖母她们从八寒地狱过来,才会陪着我打上一回......上一次祖母她们过来还是三百年前吧......”

“她们总对我说,要理解爹爹,爹爹很忙,不要做出让他操心的事情。可是我理解他了,他却好像从来没有理解过我......”笑容依旧天真无邪,眼角却噙了两滴随时都有可能落下的泪花,“为何我都四百岁了还要被困在家中,我也有自己想去做的事啊......”

岑鬼平生最见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忙伸手接过一位下人手里的石杵,装模作样地往石臼里轻轻地戳了戳,转移话题道,“年糕是要这么打么?”

白鬼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住了,装出一副大人模样认真地指导岑鬼,“不对不对,还要再用力些。”

“再用力一点!”

“还要再用力!你不是万鬼之王吗!用力啊!”

话音刚落,石臼便被岑鬼不知收敛的气力捅出了一个窟窿。

周遭空气有一瞬寂静。

白鬼落回地面,抱着石臼呜呜咽咽了好半晌,操着一口哭腔控诉道,“这石臼......是娘亲的遗物啊......”

一直默默在旁观望的玄鬼主动站了出来,走到石臼旁,俯身查探了一番被弄坏了的石臼底部。半晌,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当真是补不了了。

白鬼深吸一口气,抬手拍了拍脸颊,委屈却又故作坚强地说道,“没关系,还有四个。”

赤鬼从一名下人手里接过煮熟的糯米,一点一点地撒入石臼中,催促白鬼道,“你不是要打年糕么?快些,不然米都冷了。”

白鬼愣了愣,再顾不得伤心,眼泪一抹,又重新展露笑容,化身成一只较平常大上数倍,足有一人之高的竹鼠,两只前爪握着石杵,开始有模有样地对着石臼底部的糯米敲敲打打。

岑鬼见状也有些激动起来,摩拳擦掌准备继续上阵,玄鬼却突然将蝉丸一横,拦在了岑鬼跟前,“你不许出手。”

岑鬼这便很难受了,“克制克制力道也不行?”

玄鬼淡淡地拒绝道,“不行。那是白鬼娘亲的遗物。”

岑鬼端详着玄鬼的神情,又盯着横在身前的蝉丸看了片刻,总觉得近来玄鬼似乎格外的有人情味了,这是好事。于是决定顺遂玄鬼的要求,默默退回廊下,倚柱而坐,望着眼前的热闹光景。

渐渐的,白鬼也不再忌惮玄鬼,主动拉着他手把手地教授起打年糕的技巧,若是玄鬼哪里做得不对,白鬼甚至还会下意识教训道,“不是这么打啊!我已经说过一遍了,你怎么这么......”

“笨”字还没脱口,白鬼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同谁说话,连忙缩了缩脖子,打量玄鬼的面色。

玄鬼却俨然一副好学模样,认真聆听着白鬼的教诲,完全没有动怒的意思。

岑鬼在旁目睹着这一幕,嘴角渐渐咧开,发自内心地笑了。

不多时,玄鬼便熟练掌握了打年糕的技巧,原本杵捣的浮夸动作在他的演绎之下平添了一抹优雅,优雅之中又夹带着一丝挥汗的野性。若是这般姿态放去哪场宴会上,必将又是一出当世传颂的戏目。

岑鬼越看越发觉得赏心悦目,面上的笑意逐渐变得意味深长,突然压低嗓音,开口说道,“既然来了应当就是有要事相报吧?躲着作甚?直说便是。”

一只黄毛狐狸从回廊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化作人形,跪坐于岑鬼身后,悄声说道,“殿下,蓉蓉此番回去确实打探到了一些关于那个黑衣人的消息。”

岑鬼仍旧一瞬不瞬地盯着打年糕那处,“直说便是。”

莺蓉蓉如实交代道,“蓉蓉将那位黑衣人的画像交给了不少动物过目,其中一些雀鸟说,他们近来常在符离山范围内见到此人,但是此人从来只在山脚盘桓,一旦有人靠近便会遁逃消失。”

岑鬼微微蹙眉,再度确认道,“符离山附近?”

莺蓉蓉点了点头,“原话确实如此。”

岑鬼“啧”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原本大好的心情突然覆上了一层阴霾,口中喃喃道,“符离山......”

赤鬼端着两盘刚打好,尚且热乎的年糕准备给岑鬼送去,结果刚一转身,便见岑鬼周遭笼罩着一层肉眼可见的恐怖气场,便又吓得退回了石臼旁。

后退途中,左肩正好撞上玄鬼,赤鬼一抬眼,发现玄鬼亦在盯着岑鬼那处。

渐渐的,白鬼也意识到了有可怖的鬼气在逐渐弥漫,赶紧化为人形飘到了赤鬼身后,小心翼翼地盯着岑鬼那处,猜测道,“会不会是我们不给他打年糕,他生气了啊?”

“生气倒是真的......”赤鬼转头望向玄鬼,问道,“但储卿兄长应当不会为了这档子事如此动怒吧?”

玄鬼淡然地点了点头,“确不至于。不过方才莺蓉蓉来过。”

赤鬼便也意识到了什么,“这么快就有消息了?那些动物眼线果真厉害......是关于两百多年前那位友人的事吗?难怪兄长会如此生气。”

话音刚落,那股可怖的气场已近在眼前。

岑鬼已不知何时走到了几人面前,目光自众人身上挨个扫过,最后停在了赤鬼身上,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后者的肩膀,吩咐道,“储思啊,走,陪大爷我过过招去。”

抓住赤鬼的胳膊,强行将后者往习武场方向带。

赤鬼挣扎不脱,只能慌张不已地问岑鬼,“储卿兄长,你应当会手下留情吧?”

“大概。”岑鬼如厮回答,语气却一点都不坚定,“大爷我现在只想好好打一场,消消气。”

赤鬼越发的欲哭无泪了,“为何偏生是我啊?你为何不挑玄鬼?你先前不是才说对手应当要势均力敌吗?”

岑鬼拽着赤鬼,头也不回、十分任性地答道,“少废话,让大爷我看看这两百多年来你究竟长进了多少。”

赤鬼连忙辩解道,“打过了!打过了!在荒海时就打过了!”

岑鬼不依不饶,“你没使出全力。”

赤鬼声嘶力竭地哀嚎,“用全力了!真的用了!”

“储卿兄长!我真的用全力了!”

“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