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送来的药果然很有效,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上官婉儿额头的伤疤就结痂脱落,只留下了一条浅浅的印迹。
对着镜子看着额头的印迹,回头问绿舞:“你看这印子可变浅了?”
绿舞凑到近前,仔细地看了看:“确实变浅了,陛下送的药还剩下一些,昭容日日搽着,肯定能恢复如初。”
上官婉儿摸摸额头,左看右看:“陛下的金刀锋利无比,虽然只是擦过肌肤,恐怕这印子是去不掉了。”
绿舞安慰道:“昭容别多心,这才刚用药几日,慢慢调理,肯定会好的。”
上官婉儿也无法,只得点头。按着桌面想要起身,无意中碰到了桌上的胭脂。婉儿拿起胭脂看看,伸手拿过涂口胭用的毛笔,调了胭脂,在伤口处细细地描画,不多时,一朵嫣红的梅花就在眉心绽放,衬得婉儿更是面白如玉,娇艳动人。
绿舞欣喜地盯着红梅,赞叹道:“昭容心思巧妙,这么一画,不但遮住了疤痕,反而让容貌更胜从前。昭容,这个妆叫什么?”
上官婉儿在镜中仔细看看,也觉得很满意,听绿舞问她,略微思索了一番:“既然是红梅的样子,倒也不必想得过于繁琐,就叫红梅妆吧。”
绿舞拍手笑道:“红梅妆,这个名字好!昭容,您真漂亮!”
上官婉儿也笑道:“行了,别拍马屁了。快点收拾收拾,我去书房习字。”
禁足这三月,过得倒也清闲,每日浇浇花,弹弹琴,看看书,练练字。待到禁足期满,上官婉儿重回朝堂,朝上已是天翻地覆,张昌宗、张易之兄弟已经把持朝政,卖官鬻爵。武帝移居上阳宫,不理朝政,都是听凭张氏兄弟决断。
上官婉儿几次去上阳宫,想要求见武帝,但是羽林卫早已换了人,都是不曾见过的面孔,婉儿不得门路,被挡在门外。
回到婧珏殿,上官婉儿让绿舞偷偷找了顾翎昭,在得月阁秘密见了他。
上官婉儿问道:“我几次到上阳宫求见陛下,羽林卫都推脱陛下身体不适不见外人,这是怎么回事,卫锦重呢?羽林卫的人怎么我一个都不认识了?”
顾翎昭跺了跺脚,重重叹了口气:“哎,昭容禁足这几个月还不知道。张氏兄弟掌权,太子和太平公主攀上了张昌宗。太平公主恨当年卫锦重太极殿阻拦,就罗织罪名,将卫锦重贬到城门守门去了。”
上官婉儿大吃一惊:“左右羽林卫戍守皇宫,卫锦重可以说是陛下最信任的人,怎么会把卫锦重贬去看守城门?”
顾翎昭无奈摇头:“如今陛下年事已高,只听张氏兄弟的,说什么是什么。太平公主又和张昌宗混在一起。。。。”
“混在一起?”婉儿不敢相信,“你是说,他们,他们?!”
顾翎昭点了点头。婉儿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一口气提不上来,昏了过去。
“昭容!”“昭容!”
绿舞急忙揽住上官婉儿,掐着人中,顾翎昭倒了杯茶递给绿舞,绿舞接过茶盏,慢慢给她喂下。
“咳咳!咳咳!”上官婉儿缓缓睁开眼,呻1吟一声。
绿舞慌忙放下茶盏,替她顺着前心:“昭容醒了?您觉得怎么样?”
上官婉儿摇摇头,强撑着坐起来:“我没事,不过一时气迷攻心,不妨事。顾侍卫,你可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见一见陛下?”
顾翎昭紧锁双眉,想了半日,突然说道:“陛下现在不见外人,身边除了彩珠,就是高力士在服侍。彩珠轻易不出上阳宫,倒是高力士与太子走得极近,常去东宫走动,昭容不妨找找此人?”
“高力士。。。。”绿舞想了想,对上官婉儿说,“他每次来传旨,昭容也不曾亏待了他,咱们虽说和他没什么深交,但是疏通疏通也未尝不可。”
上官婉儿想想可行:“嗯,绿舞你备一份礼,去见见高力士。顾侍卫,你想办法让卫锦重进宫一趟,我有事要问他。”
“是。”绿舞、顾翎昭领命分头行事。
出乎上官婉儿的意料,高力士不但一口应承了下来,还让绿舞传话说,十日后便有时机可以见驾。
绿舞还说道:“高力士说张易之最近正在炼一炉丹药,十日后开炉,张昌宗和太平公主都要过去,有两个时辰左右可以安排我们见陛下。”
上官婉儿觉得事情好像太容易了,不放心地问道:“高力士如今可说是炙手可热,他竟然如此轻易就答应了你的请托?”
绿舞也觉不可思议:“奴婢也觉得蹊跷,不过高力士说昭容曾对他有恩,他替昭容做这么一点事,也不能报答昭容对他恩德之万一。”
上官婉儿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何时对高力士有恩。绿舞说道:“昭容何必多想,不管怎样,见到陛下才是关键。”
上官婉儿想想也是,又问绿舞:“顾翎昭那边可有消息了?”
绿舞摇摇头:“自从前日起,就一点消息也没有,人也没有回宫。”
如今可用之人不多,羽林卫又被换了人,能依靠的唯有顾翎昭,如今顾翎昭不在宫中,上官婉儿只好吩咐绿舞:“十日后,我去紫宸殿见驾,如果顾翎昭到时还不能回来,你就随机应变,婧珏殿这些年得陛下赏赐不少,再加上别人送的礼,都在库房中,你也有钥匙,到时你就把殿中之物分给宫人们,想办法安置好他们。”
绿舞听上官婉儿一一吩咐,好像在交代后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眼含泪道:“昭容吉人天相,肯定不会有事的。绿舞誓死追随昭容!”
上官婉儿伸手扶起绿舞,也是双目垂泪:“我十四岁入宫,你就跟着我,那时候你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这么多年谢你与我甘苦与共,不离不弃。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你不必陪我送了性命。”
绿舞眼泪流得更凶,拼命摇头:“不!绿舞生死都跟着昭容,绝不背弃!”
上官婉儿感动万分,见绿舞十分坚决,也不再劝,于是点点头道:“也罢,那十日后你便随我去紫宸殿。这几天你打点好宫中的事物,也多打听着顾翎昭的事。”
“昭容放心。”
时间一天天过去,顾翎昭依然杳无音讯。直到第九日夜里,绿舞才悄悄来回报,顾翎昭带了卫锦重进了宫。上官婉儿立刻换了衣服,从小道偷偷溜了出去。
行到婧珏殿偏殿的角门处,就见顾翎昭带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躲在树木的阴影中,见了婉儿,急忙伸手晃了晃。
上官婉儿又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才快步走了过去。
顾翎昭身后之人将帽兜摘下,露出了卫锦重的脸。
卫锦重单膝跪地:“见过昭容。”
上官婉儿亲手相搀:“卫统领受苦了,此处不是讲话之所,我就直说了,我已安排好明日去上阳宫见驾,卫统领可愿同去?”
卫锦重重重点头:“臣护卫陛下十数载,实在不愿陛下被佞幸劈臣所害,臣愿随昭容同去。”
上官婉儿长出了口气,心内的大石放下了一半:“如此甚好,那今日便劳烦顾侍卫带卫统领先找个地方暂避,明日未时一同去上阳宫见驾。”
“但凭昭容吩咐。”
交代好一切,上官婉儿顺着原道返回。
一夜无话,第二日,上官婉儿称病不朝,在殿中和绿舞商量见驾之事。眼见时间快到未时,换好衣服,带着绿舞往上阳宫走去。
到了上阳宫门口,就见羽林卫中赫然站着顾翎昭和卫锦重,婉儿顿时心中一紧,没想到这二人竟敢明目张胆混在羽林卫中。上官婉儿不动声色走到顾翎昭面前,刚要说话,高力士却打里面走了出来。
高力士见到上官婉儿,立刻躬身行礼:“见过昭容。”
上官婉儿满面含笑:“高公公,我想觐见陛下,陛下可有时间见我?”
高力士点头笑道:“这可真是巧了,陛下刚还念叨昭容呢,昭容就来了。昭容快随咱家进来吧。”
“多谢公公。”上官婉儿就要随高力士入内,一名羽林卫阻拦道:“且慢!高公公,张大人临走时吩咐过,陛下身体不适,不见外人。这,怕是不合适吧。”
高力士闻言双眼一立,骂道:“放屁!是陛下要见昭容,你连陛下的命令都敢不遵?!”
“不敢!不敢!那,昭容请。”羽林卫不敢再横加阻拦,只好放行。
“让昭容受惊了,昭容请。”高力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对婉儿笑道,“哦,对了,陛下今天说看着眼前的桌子碍事,要搬走,你,还有你,随咱家进来搬桌子。”又随手点了两名羽林卫,正是顾翎昭和卫锦重。
上官婉儿想这必定是高力士已经认出了他二人,故意放他们进去,也就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四人随着高力士进入殿内。那名羽林卫偷偷跑出了上阳宫。
上阳宫内烧着檀香,气味浓郁而沉闷,伴随着一股腐朽的味道。上官婉儿是第一次来上阳宫,但是急着见武帝,也没时间去看宫内摆设。拐过了三四个回廊,几人来到了武帝的寝殿。
寝殿内正中是宽大的龙床,龙床四周放着明黄的帷帐。彩珠站在帷帐的一侧,对众人颔首示意。
上官婉儿紧走几步来到彩珠近前,问道:“彩珠,我想见见陛下。”
彩珠伸手撩开帷帐一角,上官婉儿低头看向帐内。
只见龙床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面色蜡黄,皮肤褶皱,嘴唇干瘪。
“陛下?!”上官婉儿不可置信地看着龙床上的老人,怎么也不能将她和记忆中那个睥睨天下,明艳凌厉的女皇重叠在一起。
上官婉儿颤抖着手去摸老人的手,低声唤道:“陛下,陛下。”
武帝迷迷糊糊睁开双眼,辨认了半天才道:“是,婉儿来了?”
上官婉儿含泪答道:“是,陛下。婉儿来了。”
武帝看着眼前的女子,还是那样的年轻、美丽。额间的红梅妖娆妩媚,红得刺眼。曾几何时,自己也是如此的美艳,让父子二人拜倒在自己的裙下,手握万里江山,将一众男子踩在脚下,匍匐在自己面前。
上官婉儿见武帝看自己的目光迷离,怀念,似乎是在追忆以前的岁月也是感慨无限,但是眼前不是感慨的时候,她俯身在武帝耳畔说道:“张氏兄弟专权,把持朝政,陛下不可不问。”
武帝深深吐了一口气,缓慢说道:“朕,喜爱他们年轻、强健。和他们在一起,朕仿佛又回到了以前。朕时日无多了,想把皇位还给李家。。。。”
上官婉儿被武帝的话说得一愣,她万没想到不可一世,叱咤风云的女皇,竟然会还政李家。
正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就听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快速接近。太平公主、张昌宗和张易之走了进来。
太平公主一见到上官婉儿,立刻大声道:“上官昭容怎么在这里?陛下身体不适,不能见外人,昭容还是请回婧珏殿吧!”说罢,一扬手,五六名羽林卫闯入殿内。
顾翎昭和卫锦重见势不妙,立刻挡在上官婉儿和绿舞身前。
彩珠快步走到太平公主面前,厉声道:“陛下还在这里,公主这是做什么!惊了驾,公主可吃罪得起?”
张昌宗来到彩珠近前,笑道:“彩珠姐姐不必生气,公主不过是担心陛下身体,才会贸然行事。你们,还不退下!”
羽林卫面面相觑,不知该听谁的。太平公主见张昌宗发了话,也挥挥手,让羽林卫退下。
上官婉儿见侍卫退下,也示意顾、卫二人后退,走到太平公主近前,看着昔日的至交好友,哀伤地问道:“公主,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太平公主闻言,嘲讽道:“这就要问昭容了,本宫几时得罪了昭容,要对本宫赶尽杀绝!”
上官婉儿低声问道:“你是怪我将芯儿交给陛下?”
太平公主冷笑道:“你竟然敢承认,倒也有些胆色。不错,若不是你将芯儿交给陛下,本宫又何必嫁给武攸暨!要不是你在陛下面前挑唆,六郎怎么会,怎么会。。。。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本宫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对本宫如此!”
上官婉儿将绿舞拉到身边,问太平公主:“我助公主拒绝魏王,还是绿舞想到的法子。绿舞哪里对不起公主了,公主竟对她起了杀心?”
太平公主不屑道:“一个丫鬟而已,若是她将此事泄露出去,本宫会有许多麻烦,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走嘴。”
上官婉儿没想到公主会如此想,她指着菱珀问道:“菱珀也不过是个丫鬟,怎么陛下要杀她,公主拼了命都要保她?”
太平公主受不了上官婉儿如此指责,厉声说道:“绿舞怎么能和菱珀比,菱珀自本宫出生就陪在本宫身边!本宫的心酸,痛苦,都有她陪着!她不是丫鬟,她是本宫的姊妹!”
上官婉儿的妙目中流出了泪水:“公主将菱珀当成了亲人,婉儿也把绿舞当成了姐妹,婉儿虽是一介女流,但若是有人想碰身边的亲人,婉儿虽一死,也不能放过此人,公主,亦是如此。”
太平公主听婉儿说得狠绝,一时也没了言语。这深宫寂寂,虽然锦衣玉食,可是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能有一个人不离不弃的陪着自己,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自己没有错,婉儿也没有错,只是因为寂寞。。。。。
殿中一时间无人说话,众人都各自想着心思。
良久,武帝突然大声咳嗽了起来。众人慌忙走到龙床边,张易之拿出一个盒子,说道:“陛下,这是臣今日新炼制的丹药,可保陛下药到病除。”
武帝咳得喘不上气来,只是不住点头。彩珠立刻扶起武帝,坐到武帝身后半扶半抱,张易之拿起一颗丹药送入武帝口中,又拿了茶盏喂水。
武帝服了药,慢慢止住了咳,喘了口气,说道:“朕,这一年来,时常觉得人困体乏,朝政力不从心,虽有五郎六郎,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朕,想还政给太子,朕。。。。”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丝殷红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众人大惊,太平公主抓着武帝的手,大声呼唤:“陛下!陛下!怎么回事,来人,快来人!传御医!”
张易之站起身,淡淡说道:“不必了,她没救了。”
“什么?!”太平公主奔过来揪着张易之的前襟,“你说什么?!你对陛下做了什么?丹药!是丹药对不对,你在丹药里做了手脚?!”
张易之推开太平公主,冷淡道:“我在里面放了□□。”
太平公主像疯了一样扑过去,嘴里不住地喝骂,张易之狠狠地将她惯在地上。
太平公主哭喊道:“为什么!陛下待你如此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为什么?!”张易之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闪出了愤怒之色,“这个老太婆最喜欢折磨我,每次都让我跪在她面前,一跪就是一个时辰!我受够这种羞辱了!”
太平公主已经听不见张易之说的什么话了,她愤怒地从腰间抽出宝剑,冲着张易之刺去,张易之随手一扯,正把上官婉儿扯到身前。
太平公主没想到这个变故,但是收剑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就要刺中上官婉儿,婉儿也来不及躲闪,身旁的绿舞狠狠撞了她一下,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绿舞却正撞到剑上,剑身一半没入胸中,鲜血飞溅了出来。
绿舞大喊一声,栽倒在地。上官婉儿爬起来,飞快地把绿舞抱在怀中。
太平公主没想到刺中了绿舞,也是吓了一跳。这时,一道红影闪出,一脚将太平公主踢出一丈有余。
这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当众人反应过来,已经是只看到绿舞倒地,太平公主被踢飞,还有一个红衣人蹲在绿舞身边,一脸急切地看着血泊中的人。
顾翎昭也奔了过来,趴到绿舞旁边,惊慌叫道:“绿舞!绿舞!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能听见吗?”
绿舞吐出了一口血,缓缓张开眼,看着顾翎昭流满泪水的脸,勉强笑道:“嘿嘿,你,咳,你从以前,就,咳咳,哭得很难看。还,咩咩,叫。。。”
顾翎昭攥住绿舞的手,道:“胡说,你几时看到我哭了,还咩咩叫。。。”
“咳咳”绿舞费劲地抬起右手,“我,就是见过,咳咳咳,因为我想起来了。。。”
顾翎昭看着绿舞的手腕,只见宽大的宫装衣袖下面闪着青泠泠的光,上官婉儿慢慢帮绿舞把袖子挽起,只见腕间戴的一只青玉手镯发着光。
上官婉儿瞪大眼睛看着这只手镯:“这,这镯子。。。。”
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上官婉儿腰间的翡翠玉牌也仿佛在应和着青玉手镯一般也放出了光芒,掉在地上的宝剑也闪着白色的光芒。玉牌和宝剑飞起来,绕着绿舞来回转动,好像在守护她一样。
众人都看傻了眼,顾翎昭结结巴巴说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绿舞呛咳道:“我的东西自然要我的血来唤醒,莀岚,你怎么变得这样蠢?”
顾翎昭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叫我什么?莀岚?”
“自然是叫你,呵呵,莀岚,多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只有你,不会认错我,一直守护我。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想起了许多人,许多事。。。”绿舞点点头,惨笑着看向张昌宗,“也想起了,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