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慎宁将地板拖干净,抬头,看到陈余山微低头看着他,他直起腰,将拖把还回去。
大概是见他没有想象中的盛气凌人,妇女的胆子大了些:“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呐。”
傅慎宁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陈余山接话:“去明村呀。”
妇女轻晃怀里的婴儿:“那儿啊,可偏了...”
这两个人打开了话篓子,傅慎宁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车厢里总有没有睡着的人,有的人开着手机的外音,在放着电影,还有阵阵呼噜声,他们交织在一起。
他看着陈余山和对面的妇女,笑着交谈着。
突然有一种,他是真正处于这个尘世的感觉。
过往,他的身边只有路安,还有路安的朋友,他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是怎样一面呢?好像众生皆苦,但他们却懂得苦中作乐。
他们好像很容易满足。
快下车的时候,陈余山从包里留了些零食给他们,又逗了小女孩几句话,才离开。
傅慎宁脚踩在站台上时,天空还没亮,闪着几颗寒星。
陈余山不动声色地向前走着,突然问:“你不是从农村出来的吧。”
傅慎宁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从何处而来?
陈余山也不强求他的回答,这个世界多的是有故事的人,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你不像农村出来的孩子,更像是养尊处优供出来的,你对这个社会的底层,毫不在意...”
两个人上了一辆中巴,等了很久后,车颠着向前,陈余山这次坐在了里面,一晚上的折腾,他已经没有了昨天的神采奕奕,整个人显得有些颓废。
他头靠在窗户上,说:“其实我是跟别人赌气,才说下收你做学生的话的的。”
傅慎宁开口,因为长时间没有喝水,声音有些哑:“那你后悔吗?”
“本来是后悔的,”陈余山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继续说道,“可是今天突然又不后悔了。”
“为什么?”傅慎宁问。
陈余山摇头,不再开口。
等中巴颠簸着把他们丢在了一个镇上的时候,傅慎宁主动去买了两瓶水,一瓶递给陈余山。
陈余山拿着手里的水,径直走向一辆三轮,交谈片刻,冲傅慎宁招了招手。
傅慎宁走过去,陈余山率先跳上去:“上来。”
傅慎宁现在已经被折腾的没有脾气了,跟着上去了。
日头慢慢爬山来,三轮车一颠一颠,竟比骑马还要不稳。
两个人风尘仆仆地停在了一个山村,山沟沟里的那种。
村里零散有着几套黄砖房,这些房子,傅慎宁在大夏也甚少见到。
村口有个女人,弯着腰,在一片菜地里拔菜,大概是弯腰太久,觉得腰有些酸,抬头,揩拭额角的汗,看到站在村口的人,突然迈步,朝他们走来。
她头发是散着的,将半张右脸挡得严严实实。
傅慎宁在大夏见过做农活的女人,行军打仗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站在田地里,仰望着马匹上的他们。
“陈老师,你来了?”女人手上手上还拽着把青菜,空着的那只手,想要接过陈余山手里的行李袋。
陈余山避开,说:“有段时间没来了,过来看看你们,家里还好吗?”
女人点点头:“都挺好。”
陈余山指着傅慎宁:“这是我学生,傅慎宁。”
“啊,”女人看了眼他,下意识的把右脸别开,遮得更严实,眼神有些躲闪,“你好。”
“这是严婉清。”他没有介绍她是谁。
严婉清不知是不是见了外人的原因,明显开始慌张起来,急忙别过身子:“那先去家里坐坐吧,”她抬头看了眼天,“也快吃晚饭了,老师,中午吃点青菜吧,”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始终不肯回头,“家里不知道您来,没买什么。”
她的声音很小,身后的两个人还是听见了,陈余山说:“不用把我当客人。”
严婉清不是一个人住,他还有个父亲,原本正坐在厅内的小板凳上抽旱烟,听到动静抬头,见到他们连忙起身:“陈老师来啦。”
“嗯,来了,最近身体还好吗?”陈余山把拎了一路的行李袋放在地上,握住严婉清父亲的手。
严婉清则钻进了厨房,准备做午饭,傅慎宁站在屋内的一角,没有人留意他,他也一直没有开口。
陈余山的身份地位都不算低,但他却长途跋涉来见这样一家人。
严婉清大概是出来拿鸡蛋,看到傅慎宁站在角落里,进了房间,拿出家里那把像样的凳子搁在一旁,轻声细语地开口:“那个,你坐吧。”
丢下这句话,整个人就逃离般地蹿进厨房,头也没回一下。
严婉清的父亲这才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突然红了,他绽开算得上童稚却又带着勉强的笑,讪讪地咧开嘴:“这小伙子挺俊的。”
“我学生,傅慎宁。”
严婉清的父亲又看了他两眼,语气暗淡了不少:“也是你学生啊。”
这话里,有种道不明的意味。
两个人在这里留了一天,快到傍晚的时候才离开。
离开的时候,他们俩踩在乡间的小路上,陈余山来时拎着的东西,已经没有了。
“我对他们家有愧疚...”他突然说。
话没说完,身后有尖锐的女声高呼:“陈老师,陈老师,你等等,等等我。”
陈余山听到声音后,却突然加快了步子,傅慎宁难得的回头,看到身后追过来的严婉清,此时她的头发高高束起,原本被头发遮住的右脸,有大片疤痕,像是刀痕,历经多年愈合后的那种凸感。
她手上拿着一个红布包,陈余山则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严婉清追得气喘吁吁,她身子似乎不是太好,停下步子,撑着膝盖,依旧提着一口气:“陈老师!你把钱拿走啊,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了...陈...”
陈余山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大步向前,傅慎宁紧随其后。
直到身后的人完全看不见,陈余山才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他在逃。
严婉清生在这样一个小乡村,贫穷却又质朴,母亲在生下她以后,就跑了。
即使生活艰苦,但也算过得下去,他们都很乐观,对生活抱有着热枕的希望。
可是她父亲病了,慢性病,靠养着的那种,可是他们有的时候,甚至连止痛药也买不起,严婉清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萌生了离开这里的想法。
在外打工的村民回来,她主动找过去,跟着进了城。
在城里,她学历不高,但是胜在肯吃苦,拿着三千的工资,她每个月给家里寄去两千五,自己留五百做生活费。
她想着自己再努力几年,再省一点钱,可以去考一个学历,这样她的工资能更高一些。
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只要自己肯努力,总不会太差的。
她生的美,但是自己却不知道,她的眼里有纯真,是浮躁的城市里没有的,她的世界很小,人又单纯,这样的人,最容易成为别人的猎物。
出来的第二年,她有一个男朋友,也是农村出来的,整个人看起来很踏实,她很开心。
她从来没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有的只是脚踏实地的性子。
她琢磨着,再过几年,就可以把男朋友带回家看看,如果他不嫌弃她家,她就嫁给他。
可惜,现实总是爱把美好的事物,撕碎。
她在咖啡厅端盘子,被不知道哪家的纨绔看上了,这样的女孩,像野草一样野蛮生长,吸引着无所畏惧的男孩子们。
那个富家子弟也曾找过她,被她委婉的拒绝,她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谁也不曾想过,这才是所有噩梦的开端。
严婉清无数次在梦里问自己:如果知道这一切,她还会去城里吗?
答案是:会。
因为父亲的病,没有当初那看起来微薄的钱,就真的太痛苦了,她见过父亲一个一米七多的汉子,疼的在床上打滚。
就算只是买上一些止痛药,那也是好的。
她唯一后悔的是,要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富家子弟的通病向来是,越得不到的越想要拥有,拥有以后,再毁灭也不足为奇。
她就像个破布娃娃,被人毁掉了。
她被下药了,被自己的男朋友,那个人不知道承诺了他什么。
她只记得自己喝完那杯水,就再也没有了意识。
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就在酒店里,那个曾经出现在咖啡厅的富家子弟,背对着她在打电话,笑声很是猖狂:搞到了,当然,有我谭烈上不到的女人吗?
怎么,你也有兴趣,等会一起来尝尝,一看就是嫩货,我先□□,你再来啊。
别介啊兄弟,我只开一个苞,不是还有很多吗?
这些话,她听不太懂,可是她能看出形势,他爬起来,抓起床头柜上的烟灰缸用力往他头上砸过去。
那个叫谭烈的男人,别过头,手摸了一把头上的血,直接把电话挂断。
不知道从哪里掏出绳子,男人和女人的力量总是悬殊的,她再怎么挣扎,也没有用。
再接下来的,就是噩梦了,是她这辈子挥之不去的噩梦。
不是一个男人,是很多。
后来她从别人口中,知道了这个词:□□。
她以为这个世界有光,可是她发现,这个世界的光,早就被人遮得严严实实,它照不到底层身上。
首先是她的男朋友,跪着求着她不要去报警,不然他就是共犯了。
他好像没有看到她脸上的伤,好像没看到她破碎的衣裳,没看到她已经不会跳动的心。
他跪在她面前,口不择言:他们给了我好多好多钱,我娶你好不好,我不嫌弃你,我不会嫌弃你的,钱是你挣来的。
他的眼里只有自己,从来没有过她,她突然就笑了,牵动了嘴角的伤口。
她想要报警,他却突然变了面孔,把她关了起来。
脱光她的衣服,把一切证据从体内洗干净。
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定一定要从为自己讨回公道这条路上走下去的呢?
大概是别人的眼光,看她的时候,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她那个男人不注意的时候,逃了出去,去了警局报警。
先是一个男警接待的她,然后叫了女警带他去验伤。
她以为这样就能得到所谓公道,可是没有,如果不曾期盼过正义,那么她也不会如此失望。
钱,是多么重要啊。
它好像可以一手遮天。
陈余山是她的律师,她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他的,那个时候的陈余山,已经是南清法学系有名的老师了,他挂名在外面的律师机构。
他是主动找上来的,他关注了这个案子,分文不取的来了。
她给了严婉清希望,原来这个世界上不止黑暗,还是有善良的人,他会怜惜自己,会公平的看待这一切。
这场官司,打得并不顺利,磕磕绊绊,对面家大业大,请来的律师也是业内有名的,陈余山曾经的学生,李燕春。
陈余山坐了万全的准备,他以为这个案子,会胜利。
可是他低估了对方的无耻,他们拿出了谭烈未满十八的证据,拿出了他有精神问题的证明。
他明知是伪造,却没有办法,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么的□□无缝。
谭烈在法庭上的认罪态度良好,即使他的眼里满是不屑。
最后定的罪,微乎其微。
开庭结束后,他看到李燕春和谭家人握手,精致的妆容,咄咄逼人的气势。
这是他的学生,他的好学生,他最得意的学生。
她好像全然忘了,法律真正的意义。
她的眼里只剩下名利,法律成为了她跳跃社会阶层的垫脚石。
并不是说律师不能为坏人辩护,可律师应当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而不是以当事人的意志马首是瞻。
这件事远远没有完,它没能被捂住,大概是谭家还是有名的,它在小范围内闹大了,严婉清的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进了城。
他揣着刀,想要报复。
他的心里没有法律,只一颗深爱女儿的心。
可是他忘了,这里是城市,他没能近到谭烈的身,就被保安也抓住,送进了公安局。
犯罪未遂,陈余山就这样刚给严婉清的案子辩护完,又给了她父亲辩护。
辩护站在律师的角度来说,是很成功的:法益是入罪的基础,但伦理是出罪的依据。
他充分的将这件案例的客观因果关系在法庭上讲述。
却又在无形之中,将严婉清刺了一箭,她又一次的作为证人,站在法庭上揭开了自己的伤疤。
法律多无情啊,它只是冷冰冰的法条。
严婉清的父亲严荣根,看到庭下自己女儿含着泪水的眼睛,在这一刻,也明白了自己的无知,他好像又给自己的女儿添麻烦了。
事情结束后,严婉清回了乡下,严荣根因为疾病,被判了缓刑,陈余山也将他送了回去。
村里的人质朴,没有人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也就这么安安静静的活了下来。
可是严婉清每个深夜都会惊醒,她好像患了很严重的心理疾病,她在某个深夜,对着镜子,用刀将自己的脸,一刀一刀的划烂。
都是因为这张脸,才会这样吧,她把一切都怪罪给自己。
陈余山始终怀着愧疚,是他的轻心,才造成的这一切,如果他能早些认清李燕春的为人,如果他能早一点关注严婉清的心里状态。
也许就不一样了。
他重新将严婉清接到城里,定期做心理辅导,慢慢的,她好了很多,只是害怕和其他男人接触。
陈余山在车上将这件事,缓缓道出,傅慎宁沉吟片刻,说:“你没有错。”
“不,我有错,我错在当年只教会了他们如何使用法律,而忘了教会他们要有良知。”
“不,是她自己迷失了自己。”傅慎宁说。
“那你呢?”陈余山问。
傅慎宁缄默,如果有一天,路安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大概会和严荣根一样,杀了所有人。
如果有一天路安做了这样的事,他大概会和李燕春一样,替她开罪,想尽一切办法。
“我不知道。”他只能这么回答。
可他转念一想,路安永远不会做这样的事,她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了。
可如果发生了呢?他该怎么办?
陈余山叹气:“如果你是李燕春,你会替谭烈辩护吗?”
“会,他拥有请人辩护的权利,”他解释,然后继续说,“但我想,我不会拿出之后的那些伪证。”
他不屑,再多的钱、权、势,于他而言好像没有那么多用处。
陈余山原本暗淡的双眼,因为他的这句话,又亮了起来。
好像,面前这个人和李春燕不一样。
但他依旧不放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长吁口气,说:“也许你看不到正义,但我希望你能学会良善,这听起来很容易,但其实很难。这不是一条有光的路,更多时候没你将会在黑暗中前行。”
该说的话,他已经都说了,他在等傅慎宁的一个答案,最后的答案。
然后他看到傅慎宁眉头蹙起,最后渐渐松开,整个人周身的气息变得不那么凝重。
“好。”他答应了。
善良的人,成为这样的人,也许也不错。
因为他突然发现,他的路安,也在期盼他成为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她在用自己的一言一行引导着自己:拥抱这个世界。
与人为善,予己为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