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给杨倩一万次选择的机会,她想她永远还是会选那条不归路。
因为那条不归路,给她的家人,带去了希望,这就够了,至少也不是一无所有不是吗?
杨倩大二那年,齐董莲又怀了,这一年她二十岁,齐董莲三十八岁。
杨根告诉她这个消息时,一半是喜悦,一半是焦虑。
喜悦的是:他将还会拥有一个孩子,也许是个儿子;焦虑的是:齐董莲年纪不算小了,村里有人这个年纪,最后挣扎着生了个死胎。
杨倩倒是没有杨根那样害怕,南市三十八岁才生娃的妇人并不少见,她嘱咐杨根:要定期带去县里产检,要提前知道预产期,然后生孩子前提前住院。
末了,又叫杨根别担心,南城多的是大龄产妇。
杨根在视频那头,盯着屏幕里的杨倩,突然觉得有些看不真切
两个人的手机都算不上好,杨倩捡着性价比最高的买的,两个人又都用了好几年,智能机翻新换代快,他们俩的手机像素都不太清楚,只能模模糊糊看清彼此。
杨根透过不太清晰的屏幕,嘴唇嚅动:倩儿...
唤完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杨倩在南市呆了两年,身上的土气已经全然褪去,在杨根的眼里,有了城里人的派头,他突然有种不敢相认的感觉。
她其实生得很好,只是刚来学校时,看起来愣头愣脑的,整个人在城里历练了两年后,看上去好了很多。
杨倩看着视频里的杨根,心疼夹杂着烦闷,那是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她憎恶这个世界上的不公平,却又必须选择接受这不公。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注定,而她必须要走这条路。
杨根对她不坏,从小到大,甚至说得上是宠爱的,她没法去怨他,他能给她的只有这么多了。
如果一直都在那个小地方就好了,她就不会有其他想法,可是没有,她见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她突然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其他的爱,是让子女可以变得轻松的。
虽然杨根不曾像她要过什么,可是他用那种懊恼、无助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时候,杨倩总是忍不住,自己伸出手,她没法忘记自己的初心:要像所有人证明,她不比男子差。
帮助的次数多了,就被依赖上了,人总是有惰性的,他们更爱走捷径,杨根但凡有问题,就会打电话或者发视频给她,而她能挣脱吗?
远在家乡的亲人,有错吗?没有,他们只是愚昧,他们只是从来没有去想过要如何改变现在。
她挣脱不了,这就是原生家庭带来的痛,是她所有苦难的开始。
那个如同一潭死水,没有生气,不知上进的原生家庭,紧紧地拽住她,让她无法呼吸。
这两年,杨倩没找家里再拿过一分钱,时不时还能给家里汇点钱回去,因为兼职,杨倩已经两年没回去过年了。
这一年,她又没回去,原因倒也简单:过年那段时间,有三倍工资的。
她很能熬,通宵还能再加1.5倍,那几天的钱,够她平日里干半个月了。
寝室的人每天花费一个小时做手膜的时候,她的双手正泡在水里刷碗,人,真的是各有命的。
她的视线挪到自己的手指上,不像别人那样修长,而是肿的,泡在水里太久,有种泡发了的感觉。
她第一次,对杨根有了脸色,语气很不耐:你不用管了,叫妈多吃点,你也少抽点旱烟,我每个月会打点钱回去的。
她原本还想再说一句:你们俩注意身体。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被一股怨愤掩盖,她直接挂断了视频。
她不想再听杨根的任何一句话,不想再听杨根的夸赞:夸赞她有用,比村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有用。
她没有用,她只是这个世界上,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她只是这个校园里,毫不起眼的一员。
她什么都不是。
别人唱歌、跳舞、主持、参加社团,大家的生活那样的丰富多彩,而她只有打不完的工,干不完的活。
人的心态,如果没有摆正,很容易出问题的,尤其是心智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时候,因为总有人比你过得更好,是你望尘莫及的。
杨倩心底还憋着那口气,吊着她,往前走,她是被迫的,被驱使的,往前走的。
如果她没有被人污蔑偷钱的那件事,她觉得自己也许能在这条辛苦却又干净的路上走更远吧。
王可放在寝室的钱不见了,她是本市人,周末回了奶奶家,奶奶给了她一个红包,里面塞了三千块。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随手丢到了枕头边,现在就不见了,寝室没外人进来过,一定就是寝室的人偷的。
杨倩那天下班早,但她在外面晃晃悠悠,硬是磨到寝室熄灯前夕才回去。
她不想再听见,任何人谈论她。她这两年固定了个时间点回宿舍,室友大概都熟悉了,只要等她踏进去,都会自动选择熄声,自己做自己的事情,这样也好,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有些话,只要她没有听见,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甚至可以腆着脸,奉承她们两句,真是可笑啊,可是这份可笑又显得那样无奈。
进寝室的时候,意外的发现氛围不对,她推门进去的那一刹,里面的三个人,齐刷刷地望向她。
她有些心慌,却按捺住,柔了柔声音:“你们还没睡吗?”
王可性子不好,憋不住什么话,冲到她面前,手指着她:“我钱是不是你偷的。”
那种感觉像是什么呢?像是迎面一盆脏水扣到你头上,肮脏又散发着恶臭,却浇得你透心凉。
她嘴唇动了动,看着面前的王可,是那种看起来就知道家境很好的女生。
她兼职了两年,能很轻易的分出家境好的人,还有家境不好的人。
那种家境好的女生,身上带了股娇矜,就是王可身上这种。
“不是。”她否认。
王可咄咄逼人:“不是你,还是谁?”杨倩感觉她的唾沫好像喷到了自己的脸上,身体所有的血液往心脏涌去,竟有种麻痹的感觉,王可还在说,“我查了监控,你是最后一个出去的,那个时候我们都不在,我们三个今天都是一起出入的,只有你了,宿舍又没别的人进来过!”
杨倩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她开始止不住哆嗦,被气的,
她们拿她调侃的话,她可以当作不知道,可是现在,她难道还要认吗?
如果偷就能解决一切,她还需要这么辛苦吗,她一把扫开王可指着她的手,说,“王可,你们在背后怎么说我都行,我可以装作不知道,可是你们这一盆脏水,凭什么这样泼给我,因为我穷吗?穷是原罪吗?穷就活该成为你们的笑柄吗?”
王可哪里被人这样说过,上次就想抓杨倩的头发,杨倩躲开了,王可还想上,她嘴里喊道:“是啊,就是因为你穷,隔你两米远我都能闻到你身上的穷酸味,有本事别学我穿衣服啊,看我衣柜里的衣服款式不错,你不是也偷着买了几件吗?怎么买不起正版,就买盗版,好穿吗?要不要我借你正版的穿?”
另一种羞辱感侵蚀她。
对,她学过王可的穿衣风格,她是个没什么审美的人,不知道如何穿搭,王可穿得好看,她就下意识模仿了,她们俩的身材原本就很相似,因此私下里买了她很多衣服的款式。
她没钱,也没有什么牌子的概念,所以都是寻的都是款式相同的,便宜的。
这也是错吗?
她张嘴,想要反驳,王可的声音更大,冲到她桌前,拿起她刚买的化妆品,继续说道,“买不起那些化妆品,你就宁愿买二手的也想要有,你这不是虚荣是什么!像你这么虚荣的人,偷我的钱,不是很正常吗?”
王可的话,杨倩愣住了,她忘了反驳,只是有种无力感,其他人看她的眼光,像在看笑话。
她也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也会爱美,也会想要融入这个地方,是错吗?
这都是错吗?她的声音开始颤抖,人却像是坠入冰窖,她浑身气得颤抖:“我堂堂正正,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买二手怎么了?我买不起新的,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买怎么了!”
王可:“所以,钱就是你偷的,你这人的欲望太大了!”
她把手上的散粉往地上一摔,那一摔,是杨倩一天的工资,却只是王可一天的零花钱,人和人之间,是有差距的。
杨倩再也忍不住了,这两年她忍够了,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杨根说要跟室友处好关系,所以即使说她穷酸,说她身上臭,说她这样那样,她都忍了,会主动搞寝室的卫生,会主动问她们要不要带饭。
可是这些人,压根没有把她对她们的好放在眼里,她们不屑。
她像是个小丑,供人观赏和调侃。
动手,只是一瞬间的事,到底是谁先动的手,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的头发被人拽着,头皮生疼。
但她是在村里长大的,干惯农活的人,王可这种在城里长大的女孩儿,只是气焰上强一些而已,真正打起架来,只是个花架子。
要打回去,简直易如反掌。
辅导员就是在杨倩将王可摁在地上单方面殴打时,匆匆赶来的。
周围宿舍的人围在门外,没有人敢上来劝,杨倩周身的气势太吓人了,她像是被魇住了般,一耳光接着一耳光抽,抽得身下王可的脸脆响。
被她压在身下的人,嘴里只剩下呜咽,再也骂不出那些话。
杨倩因为这件事,付出了代价,深夜被前来的体育老师拉开,整个宿舍的都被带到了辅导员办公室。
王可的父母风风火火地赶来,大声指责着角落里的杨倩。
杨倩冷眼看着这一切,好像挑起事端的王可才是弱势群体般。
王可的父母执意要报警,学校好说歹说,才劝下来,她父母要杨倩跪下来道歉。
杨倩突然咧开嘴,笑了,她说:“报警吧,顺便查我有没有偷她的钱。”
“查清楚吧,该是我的错,我会承担,不是我的错,我不会认。”
“报警吧。”
这番话,用尽她她所有力气,斩断了她二十年来建立的信仰。
原来穷是罪,原来是异类也是罪,原来她的存在也是罪。
真是可笑而又可悲。
警察出警的速度很快,问清楚事情的起因后就开始调查。
王可的钱,在寝室桌子后的缝隙里找到了,大概是顺着上床掉下来的。
她没有去找,认定了就是杨倩偷的,人的偏见是可怕的。
即使真相摆在面前,王可父母依旧要告她故意伤人罪,最后在警察和校方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劝导下,还是选择了私了,毕竟是他们的女儿有错在先。
杨倩接受了,留案底并不是件光彩的事,她身上所有的钱赔光了,这点钱在王可家看来不值一提,但王可知道杨倩有多缺钱,她就是讨厌杨倩,就是喜欢看到她的窘迫。
女孩儿之间的讨厌,来的是很莫名其妙又如此根深蒂固。
杨倩被调离了寝室,她辞了外面的兼职,对那个追在她身后的富二代松口了。
一个图新鲜,一个图钱,他们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名牌的包,漂亮的衣服和鞋子,数不尽的化妆品,还有她哄一哄就能得到的零花钱,就这样唾手可得。
很轻松,不是吗?
人一旦,走过捷径,就不会再想吃苦了,扬根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她回不去了,她在富二代的身边,学着去打扮,学着怎样去哄人,学着怎样去奉承别人。
她后悔吗?她从未回头看过,那条路,她走得太辛苦了,她不愿回头。
因为她知道,只要她回头,一定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