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田口太刀现世指南

作者:果汐圆

从小养成的良好德行驱使着一期先从脚踏车上下来了。

纵然动作机械得如同被丝线牵引着的木偶,他到底也还是先下来了。

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他内心陷入了一片空白般茫然的现状。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天地良心,他的脚踏车前轮和眼前这个理所当然倒下了的男子之间的距离,足够一个年轻男人轻轻松松在中间来回跑动了。难道是他的脚踏车就像隔壁国家出名的武侠剧般,会隔空放出无形的攻击气波吗?

他知道这世间有碰瓷这回事,但是未曾想过竟然会有嚣张到如此地步的碰瓷。

要不是一期对真相十分清楚,大概连他自己都会怀疑脚踏车是不是真地撞倒了对方。

太坦然了。

明明连衣角都没有碰到,眼前年轻男人倒下的动作却是如此的自然,看不见半分演技的痕迹。

况且他看起来和碰瓷这种恶劣事情,真是连一丝一缕都不沾边。

无论是一期远远瞥见的行走姿态,还是站立、倒下,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优雅自持。

非长期浸染养不出的皮骨俱全的贵重。寻常人若是花点时间,大概能做到单看着像模像样,一旦放到他面前作对比,就会瞬间被戳破粗陋的模仿痕迹。

而且他还穿着一身平常少见人穿着的狩衣。这样从平安时代流传下来的和服款式,宽袍大袖,即便是那些日常就穿着这样传统服饰的讲究人家,也不会选择狩衣。现在狩衣主要出现在一些特定的庄重场合。更何况那身衣服的用料异常华美,仅仅是刚才远远看着,布料在阳光下的设置色泽就十分漂亮了。此刻的距离足够一期看清衣料细节,不由更为惊叹。

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不应该这般独自出现在眼下这样狭小的,普通到随处可见的街道上。仔细一些听的话,还能够听到隔着一段距离的繁华街道上,属于现代都市的各种喧闹声。

至少此时此刻,一期很难想象将眼前的年轻男人放到霓虹璀璨的都市街景中。

在一期第一时间的感觉中,就觉得他应该是站在古朴雅致的木质长廊下,穿着雪白的足袋走在不染纤尘的地板上,鼻尖萦绕着屡屡书卷气和沉木香,穿过缓缓流畅的时间,耳中可以听到庭院里因流水淌过竹筒而发出的清脆声响,驻足眺望看到的是远山青黛,薄云渺渺。

——本该是这样的。

“您……”一期张了张嘴,然后就是头疼地皱了皱眉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下这怪诞的情形了。

毫不犹豫的将白皙纤长的干净手掌撑住路面,也不在乎身上一看就昂贵非常的衣物混着尘土皱成了一团的男人终于抬起头了,轻轻眨了眨眼睛。

一期惊讶地微微怔了一下。

身后还是阳光洒洒,眼前却是升起了宁静的新月。

那是平生所谓见过新月夜色。

一期没有想到,他竟然生了一双这样奇特的眼睛,仿佛最好的新月夜景都在他眼中了。

对于寻常人而言,如果脸上有一处长得较其他部分,几乎是遥遥不可及的程度,那很可能会让五官失衡。但是都有了这样一双眼睛了,眼前人的其余五官也不曾因此而失色。乃至于眼角发梢和整个线条轮廓,没有一处生得不足。

无论俗世还是殿堂,都不会否认这幅容貌的“美丽”。

一期深吸一口气。

到了这种地步,事情已经直接上升到了“玄幻”层面了。他真的还在真实的世界当中吗?

大概是一期呆站了太久,眼前人不禁歪了歪头。

“为什么站那么远?”漂亮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疑惑,看起来倒是更有人气了些,而不是像刚才那样,仿佛被描绘在随时都会飞上天际的画卷中。

“不扶我起来吗?”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倒是与那身颇具年代感的打扮相衬。

不过这话的内容就让一期有些“……”了。

他冷静、清醒了一下,接着谨慎抬步,非常精准地与对方拉近了些许不会被一把拉住并再也洗不清的距离。

“我看您……”一期试探道,“并没有受伤的样子。”

以他刚才所见的“缓缓倒下”形势,还有那身层层叠叠的衣服护着,既然连手掌都没有受伤的痕迹了,其余地方就更加不可能受伤了。

这种情况下他根本不可能去扶了,如果扶了,本就奇异的事态就更加要马不停蹄地奔向位置的远方了!

一期试图用在说话的同时用眼神表示立场,大家各回各家,不要再闹下去了。

然而对方根本没有在意一期的明示暗示,自顾自又重复了一遍:“不扶我起来吗?”

一期:“……”

他深呼吸了几下,“您看起来根本没有受伤的样子,明明是可以自己站起来的吧?”

粟田口一期,可不是会因为别人长到好看——

即便是超出人间程度的好看。

他是不会因为这样就迷失理智,结果被扒住不放的!

眼前人仰着头,用那双奇异的双眸看着他,突然又不说话了,就是这么望着他。

薄云轻飘飘地笼上了天空,月色一时间朦胧缥缈起来。

坦白说被这样好看的人专心看着,是一件极大的满足男人虚荣心,并且大力洗涤了眼睛的事情。

一般情况下让人这样被看着,大概一句话不说都可以安静的待很久。

但是一期现在半点没有这样的念头,也不想想眼下是个什么奇怪的情况。

事实上,他已经有点想人生第一次不负责任,原地闪人了。

一期:“您……”他蹲下身,与对方保持了视线平行,想着还是再挣扎一下尝试着处理吧。

“不是‘您’,”眼前人仍然是这样让人完全摸不着套路,不知怎么就扯到了莫名的方向,“感觉很奇怪的,你用‘您’称呼我。”

一期疑惑。

“……我们难道不是完全不认识吗?”

这种情况下说敬语理所当然吧?

“哦呀,现在的话似乎是……”对方不知想着什么,沉思片刻后就扬起一个让阳光失色的笑容道,“那就现在认识一下吧,我叫三日月,三条三日月。”

“啊,这里是粟田口一期,”一期条件反射地给予回应。

下一秒才反应过来不对。

“等等,三条先生您——”

“三日月,你,”三日月强调,并且好像有点气鼓鼓,“我们这不都已经认识了吗?”

“这不一样啊三条先生——”

“三日月,你。”

“……”

一期完全被对方可怕的固执程度打败了,虽然是只有两个来回吧,但是他看着对方的眼神,以自己的平生识人能力保证,如果他再不改口,这位一定要让他直接喊他名字的自我中心美人,估计可以和他僵持到天荒地老。

“好,三日月,”一期叹道,“你先起来吧?”

三日月看起就比刚才晴朗了不少,“啊,不行哦一期,你不扶的话我好像起不来呢。”

一期:“……”

三日月顿时长叹一声,眼眸垂落,眉眼间骤然浮现了愁云,“怎么可以这样呢,一期?”

突然遭受了指控的一期,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

只能说幸好现在周围都没有什么人路过,放眼望去只要他和眼前这位三日月两个活人。

人类里大量的都是视觉系动物,如果看到了眼前这幅好像他怎么欺负了三日月的湖面,绝对瞬间做出了判断,令他百口莫辩。

三日月忧郁抬眸,“我这样柔弱的老年人被撞倒了,一期这样的年轻人难道不应该负起责任吗?”

老年人?

一期不可置信地盯着三日月好一会儿,然后惊叹地摇摇头。

听听看,这说的是什么话?顶着这样的脸还自称是老年人,那得有多少人该羞愤而死。

他都冒着被人指控性骚扰的风险,观察了一下据说最能暴露人年龄的脖子——他也不记得自己从哪里听来的知识点——不也是完全看不出哪里有年纪的样子吗。

感觉不知不觉中,已经比几分钟前成长了不少。

一期叹着气,完全不想在这细节上纠结着,无力地对准了重点道:“不是,我、我完全没有撞到您——”

发觉了三日月的眼神,他莫名熟练地迅速改口。

“——你,我真的一点都没有碰到吧?”

“我懂了,”三日月垂下头,往后缩了缩,“一期果然是不想负责啊,撞到我这件事。”

一期有那么一瞬间,自己都觉得自己坏到不行了。

“关于这件事,我觉得我们可以再讨论一下——”

然而三日月只是垂眸盯着眼前路面上的那一小道缝隙,好像已经被伤透了心,完全失去了与一期说话的想法。

一期又感到自己的良心被狠狠刺痛了。

怎么回事?

他自己是清楚真相的啊,完全不是他的错!

然而在持续的沉默中,一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挣扎是多么无力,已经没有希望想出什么力挽狂澜的办法了。

“……三日月。”

“我应该怎么负责?”

一期叹息道。

属于三日月的手被伸到了他眼前。

三日月嘴角漾起了浅浅的笑意,轻声道:“终于愿意担负起责任啦一期,那么先把我扶起来吧?”

一期认命握住。

被他握住的手掌温度比常人较低,透着股凉意。

明明已经穿着这么多的衣服……

一期一把将人从地面上拉了起来,然后收回手自然地垂在身侧,手指无意识的搓动了一下。

有些意外,看起来在优渥环境中长大的三日月的手掌竟然并不柔软,反倒透着股韧劲。

三日月笑盈盈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一期试探着问道:“这样是不是就可以了?”

“哦呀?”三日月歪了歪头,眼中满是“原来你是这样的人”的神色,“原来在一期心中,负起责任是这么轻松简单的事情啊……”

又一次出现了。

明明他实际上并没有做错什么,可良心又被击中了。

“……请讲吧,我该做些什么,”一期沉痛道,明白自己已经完全被这一次玄幻级别的“碰瓷”事件卷进去了。

三日月眨眨眼睛,眸子里干干净净地简直连一丝尘世里不可救药的俗气都找不到,就像洒落世间却不沾染分毫的月光。

“我没有地方住……”

他轻缓地说道,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一期偏偏从中看出了可怜巴巴的意味。

“可以收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