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骤雪初歇。
这雪来得快,走得也急,昨夜喧嚣的都城睡下时还在路上,今晨梦中醒来,窗外已是万籁俱寂,一片素白。
都城内外做生意的小摊贩们难得睡到晌午才起,此时正在城门口排起长龙,人潮拥挤竟也不输昨日灯会。只是哪怕头顶红灯彩幄犹在,每个人脸上俱是倦意浓浓,哈欠声此消彼长,唇齿之间呵出的白雾萦绕在脸畔,虚虚团团,连绵不绝。
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轻而易举地推开一根即将倒下的扁担,将跟着自己的男孩护在身侧,抬头望了一眼城楼。
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隔着重重天堑。
他回头将男孩的风帽又系紧了一点,轻声安抚道:“就快到了,小九,你且再忍一忍。”
男孩颔首,他的斗篷有些脏,风帽上一圈乱蓬蓬的毛领挡住大半张脸,看不出表情。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男人转身后也看了一眼远方高耸的城墙,午后的日光落在他身上,唯将那双浅褐色的眸子照得如琉璃一般通透。
洛都清明门由两队城门郎值守,分别负责盘查进出人员的路引。估量着再过几人便能轮到自己和男孩,中年男子长舒口气,抬手去摸怀中的文书。
只是那文书还未摸到,眼前寒光忽地就是一闪。
一骑自城内疾驰而来,雪泥飞溅之上,骑士的黑甲亮得刺眼。
来人是巡城校尉,比城门郎官高两级,身负都城巡防之责,凭令可在城内纵马。只见他在城门前勒缰,也不下马,只是匆匆将小队长招呼过去,附身在小队长耳边说了几句,又从怀里摸出一卷图画丢给他,随后扬鞭催马,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刻也不敢耽搁。
那校尉来去匆匆,昏昏欲睡的百姓们被马蹄声惊醒,还尚未从其一骑绝尘的背影中回过神来,不料小队长突然转过头来,虎着脸便是一声呵斥。
“看什么看!都排好队!不许乱动!那几个兔崽子都给我精神点,要是敢出岔子,明日就让你们给春姑娘倒夜壶去!”
靠墙根站着的几个城门郎昨夜相约去延康坊一度春宵,快活了半宿,此刻正抱着长戟偷懒打瞌睡。小队长惊雷似的吼声传到他们耳中,几个人吓得浑身一激灵,猛地扶着长戟站好,再不敢掉以轻心。
成功把那几个怠懒的年轻下属唤回神来,又以此震慑百姓,小队长鹰隼似的目光在城门口噤若寒蝉乖乖排队的人群中逡巡一圈,不动声色地反手招呼了几个离他最近的城门郎过来,面授机宜。
他低声道:“昨日上元灯会上有孩童走失,上峰吩咐下来,要仔细盘查各大城关出城人员,”末了,又将方才收到的那张画像给几人看过,特意强调,“特别是七岁左右的男孩,需认真核对身份,不得有失。”
逢年过节城中走丢的孩子一茬一茬的,今年怎得突然这般在意?几个城门郎久司其职,还未见过这般阵仗,他们从小队长的一席话中嗅出蹊跷,不敢多问,自觉领命去了。
小队长满意回头,正打算依样画葫芦地吩咐对面的两个城门郎守好入城队伍,眼角余光瞟过人群中鹤立鸡群的中年男人和男孩,蓦地便是一凝。
“你,就说你,那个带着孩子的过来这边。快点!”小队长手中长戟一挥,来不及吩咐旁人,自己亲身上阵拦人。
那中年男人在方才校尉前来传令时已停下脚步,正欲带着男孩向后退,此刻猛然被这小队长叫住,他脚下一顿,右手下意识地就要朝腰间摸去。
只是他的手才摸到肋下,空荡荡的夹袄下摆冷不防被人轻轻扯了一下,却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男孩不知何时走上前来,牵住了他的衣角。
男人一怔,一身紧绷的肌肉松懈下来,顿在半空的右手停了片刻,最终拐向怀中。
从怀中掏出他二人的路引文书,男人老老实实地向前几步,双手递给小队长。
小队长接过路引,他一生阅人无数,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二人并非寻常百姓,尤其是那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
他将路引交给下属查验,自己目光炯炯地盯着男孩,寒声追问。
“姓名?”
“穆九。”
“哪里人?”
“蓟州渔阳郡人。”
“多大了?”
“十岁。”
“十岁?”
“十岁。”
男孩个子不高,被厚重的冬衣围了,整个人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小队长听下属汇报文书上的信息,对男孩的年纪还有些将信将疑。
他想了想,又将那画像摸出来,命令道:“解开帽子,露出脸来。”
“这位……”一旁男人见状不对,刚想插话,只是他才开口说了两个字,那厢名唤穆九的男孩手指却比他快上一步,直截了当地拉开风帽绳结,露出已经藏了半天的正脸。
一路风尘尚未梳洗,穆九的脸上浮着一层灰,一星半点玉色自耳垂脖颈处露出,白皙细腻如羊脂,挺拔的鼻梁下薄薄的嘴唇半抿着,血色若有若无。一张脸虽然还带着病气,然秀骨清相已隐现端倪。
门洞中寒风吹过,带起半道烟尘,他下意识地捂住嘴,低低咳嗽一声,如羽毛般轻盈垂落的长睫颤了颤,藏在其中的一对琉璃瞳缓缓抬起。琉璃通透,日光之下,如映天地。
这般容貌,即便是和小队长有幸见过的洛都公子哥们相比,怕是也要更胜一筹。
在看清穆九长相时小队长和他身后的城门郎同时一愣,下一刻回过神来,几双眼睛还是忍不住地落在他身上,上上下下将他打量。
小队长咂咂嘴,收起画像,阴云将散的脸上尚还留有一丝犹疑:“蓟州那么山穷水恶的地方,还能长出这么俊俏的孩子……”
方才穆九解开风帽时,男人的右手已握在了腰间藏着的刀柄上,蓄势待发,此时听闻小队长此言,知晓难关已过,方才悄悄松开。
将浸满冷汗的右手不着痕迹地在腰带上抹了一把,他上前一步,为穆九重新系好风帽,把人藏在身后。
他苦笑着解释道:“军爷所言甚是,我这侄儿自幼体弱多病,家兄恐乡下穷山恶水害了这孩子,好不容易打探到洛都有神医坐镇,这才命我护送,千里迢迢来寻医。他身患喘疾,吹不得风,还请各位军爷多多担待。”
“既是身有疾病吹不得风,又为何只步行,却不乘车?”一名城门卫奇怪道。
男人在入城前早已做足了准备,闻言也不虚:“好教军爷知晓,蓟州路远,我等本是随来洛都的商队一道出发,只是一路运气太差,先在沧州遇上大雪耽搁,过黄河时又遭凌汛阻拦,紧赶慢赶昨日才到的偃师。那商队行贾都是偃师人,皆回家过节不愿入城,我遂与侄儿在城外住了一宿。可不巧的是,昨夜洛都大雪,今朝醒来时马车又都陷在了雪里,我着急给侄儿看病,方才弃车徒步,倒让各位见笑了。”
他一边说,一边又从袖中摸出几枚光洁圆润的东珠塞进小队长和一旁的城门郎手里,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上元安康,诸位当值辛苦,一点家乡俗物,不成敬意。”
男人的解释合情合理,与路引所载无二,小队长等人虽还在心底回味那惊鸿一瞥的惊艳,但穆九非他们所寻之人,相较之下,还是上头的命令要紧。
拿人手短,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手中的珠子,负责登记的城门郎大笔一挥,在那文书上勾了几下,无事放行。
慕容放与慕容协午时便排队入城,只是一番折腾下来,实际入城已过未时三刻。
二人入城后专挑僻静无人的小巷走,低低矮矮的屋檐将他们愈发拉长的影子扣在原地,不多时,已穿过两个里坊。
“小九,走累了吗?可要歇歇?”行过一处茶摊前时,慕容放突然停下脚步,转头问身后的男孩。
他出身行伍,率步卒昼夜行军百里不在话下,只是他们此番进京路引虽系伪造,但方才在小队长面前的那一番说辞却是真的不能再真。
慕容协自幼病弱,如今跟着他疾走半日,脚下虚浮不说,脸色已是煞白。
这茶摊未开在主路上,故客人寥寥。棚下店家听到慕容放出声,探出头来,他在看到慕容协的样子时心下一喜,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声招呼,那显然已快累到虚脱了的男孩却像是未听到长辈之言一般从他摊前掠过,一分停顿之意都无。
刚挤出一半的热情笑容僵在脸上,店家和慕容放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出了尴尬。
慕容放抱歉地朝店家笑了笑,提步追了上去。
他与慕容协身为叔侄,此行一月有余,却还是摸不透这个侄儿的性子。慕容协虽大多时候都老老实实听他的,只是偶尔表现出来的固执,却是他这个做叔叔的也无可奈何。
慕容协身量不过四尺,身体虚弱,步子也小,慕容放轻而易举地就在巷口追上了人。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声抱歉,却见那一直埋头赶路的男孩突然停了下来,目光平视,竟怔怔地望着前方发起呆来。
“小九?”
慕容放上前两步,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