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他还在等死

作者:寒山一片石

慕容放顺着慕容协的视线看去,前方是主街,街上行人虽比之昨日灯会少了大半,但也是过客芸芸。

一对夫妇牵着小女儿自长街那头行来,女童手里握着一根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红色的果子鲜艳饱满,她正聚精会神地舔着上面的冰壳子。

慕容协看得认真,视线一转不转,竟似看呆了。慕容放回头见他这般模样,心道自家侄儿一路跟着自己风餐露宿,虽未有怨尤,但毕竟还是小孩心性,理当嘴馋。

他心中愧疚之意愈深,上前拉住慕容协承诺道:“小九,你若想要,四叔买给你。”

听闻此言,男孩风帽下的目光闪了闪,没有推辞。

慕容放四下张望一眼,深巷未见卖糖葫芦的小贩,他不敢在这里耽搁,只得带着慕容协继续赶路。

然而就在他们转过街角时,原本默默跟在他身后的男孩突然回头又看了那对夫妇一眼。

女童舔完冰壳子,正试图一口咬下一枚红果,只可惜她心大嘴小,啊呜半天未得其法,反而颊边的涎水就要滴到才换的新衣上。

一旁的母亲见状不对,及时出手,摸出帕子给女童擦嘴,丈夫笑着刮刮女童鼻尖,把她抱起来托在肩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即使相隔半条长街,仿佛也能听见女童清脆的笑声。

慕容协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追上慕容放。

许是慕容放运气太差,连跨数坊都未见到买糖葫芦的小贩。他虽有意往那热闹的街市寻觅,只是今日城中往来军士颇多,偶尔还有士兵拦下如慕容协一般年纪的孩童查验,他虽不知他们找的是谁,但为避免横生事端,暴露身份,终究是没敢踏出那一步。

冬时日短,他们为避祸绕路行狭斜,待到赶至昌明坊时,已近半昏。

慕容放承诺未兑,犹不甘心,故他没有径直上王府叩门,而是带着慕容协在坊中四下查看,想要寻到个一糖半果,聊作慰藉。

一支草扎恰好在此时映入他眼帘。

几颗鲜红欲滴的海棠果迎风招展,被竹签子串了,悬在草扎上,饴糖浇筑的外壳被夕阳照得闪闪发亮,哪怕此时草扎上只剩它孤零零地未被人采选,但在慕容放眼里,这串糖葫芦无异于世上最美味的玉盘珍馐。

踏破铁鞋无觅处,眼看那扛着草扎的小贩就要走远,慕容放与他之间还隔着半条街,情急之下,他也只能先一步撇下慕容协,运起一身功夫追上前去。

“卖糖葫芦的还请留步!”

长街宽阔,慕容放这一声吼得是山崩地裂,小贩突然被人叫住,吓了一跳,迈出的右脚不慎踩进雪里,猛地一个趔趄。

幸而昨夜上元灯会满城张灯,今日灯虽已被取下,长街两侧的灯架却还未撤走。小贩眼疾手快地将那草扎往灯架的缝隙里一插,手脚并用地及时抱住灯架,这才没有落得个糖毁人亡的结局。

他抹着汗站起来,正欲应答来人,只是草扎还没拿起来,却听那灯架背后突然冒出一道清亮的童声,竟是对这根糖葫芦势在必得。

“呀,有糖葫芦,我要了。”

哪里有人?

小贩方才是瞅准了这架子后头并无旁人,这才敢将草扎插进去,这一句童声骤然出现,吓得他差点把刚咽下去的心又吐了出来。

他扶起草扎,心惊胆战地向灯架背后看去,只见一顶仿佛在泥里打过滚的老虎帽子探头探脑半天,方才从灯架狭窄的缝隙中钻出来,出现在他面前。

“你这糖葫芦多少钱,我要了。”

不到半人高的男孩气势汹汹地将话重复了一遍,两手背在身后,故作高深。若不是他脏兮兮的脸上几片还未擦干净的糖糕碎屑出卖了他的急迫,倒真有几分颐气指使的阔少爷劲儿来。

这……小贩瞟了眼四周,没看到什么跟在男孩身后的大人。眼前男孩一身装扮滑稽可笑,行为也鬼鬼祟祟,这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街头巷尾专门骗吃骗喝的乞儿,当下便有些怀疑起他的来历,对于他的“大方”也有些将信将疑。

他正犹豫着,慕容放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从他身后传来,将他解救出来。

“这位摊主,敢问这糖葫芦多少钱?”

听清这位便是刚才叫住自己的人,小贩回头,欣然应答:“三文,客人可是要这糖葫芦?”

慕容放点了点头,只是他的“是”字还未出口,一旁被慕容放出现截胡了的男孩突然叫起来。

“明明是我先来的,这是我的糖葫芦。”男孩一边嚷嚷,一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几枚铜板踮起脚塞进小贩手里。

“五文钱,给你!快把糖葫芦给我!”塞罢,他还特意恶狠狠地瞪了慕容放一眼。

原来不是乞儿。小贩松了一口气,但很快他又尴尬了起来。眼下确实是慕容放叫住他在前,但却是这男孩先提出要买糖葫芦,真要追究起先后来,各自有理,他被夹在中间,反倒陷入两难。

热乎乎的铜板拿着烫手,收也不是,还也不是。小贩正犹豫着要不和慕容放说一声,劝劝他,让他一个大人不要抢那孩子的零嘴,冷不丁身前又多出一个小人,却是慕容协跟不上慕容放脚步,此刻才姗姗来迟。

男孩也注意到了慕容协的出现,他看着对面和自己一般高的孩子在慕容放身边停步,低垂着头躲站在长辈的庇荫下,一声不屑的轻哼从他鼻中喷出,曜石似的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小贩,逼迫小贩将糖葫芦拿给他。

“诶……”小贩被瞪得心里发虚,右手迟疑地去摸糖葫芦签子,只是才摸到一半,却听半天没有出言的慕容放突然低头问道。

“小九,你想要这糖葫芦吗?你若想要,四叔定给你买下。”

小贩手上一滑,险些将这最后一根糖葫芦扔出去。

“喂,你凭什么和我抢!他已经卖给我了,这是我的糖葫芦!”

眼前的男人一而再再而三阻拦他得到这根糖葫芦,男孩气得跳脚,也不畏自己无论从体型还是力气来说都与对方相差悬殊,一掀衣袍下摆,竟是从腰间取下一张装饰着犀角的短弓出来,明晃晃地当街威胁。

小贩被男孩唬住,僵在原地不敢动弹,然而慕容放只是在男孩拿出弓时仔细看清楚短弓的式样,随即漫不经心地挪开视线。

带十几步卒冲进突厥人兵马大营尚能全身而返的北地将军根本没有把孩子玩的弹弓放在心上,他只是一脸惭愧地看着自家体弱多病的小侄儿,想要帮他完成心愿。

夜风拂在慕容协的风帽上,琉璃双瞳在夕阳照耀下颜色愈发浓重,于毛领之间若隐若现。对身遭一切恍若未闻的男孩定定地盯着那小贩手中的糖葫芦看了半晌,直到那琥珀色的糖壳子几乎都要融化在这夕阳之中时,这才微微颔首,说出他的答案。

“要。”

说时迟那时快,慕容协话音刚落,一枚银丸已挟风而至,直扑他胸口。

闪电般出手拦住银丸去势,将其扣在掌心。慕容放没想到男孩一言不合竟直接出手,脸色瞬间转阴,低下头时身上已带了杀气。

男孩愣在那里,他从小打架无一败绩,这还是他的弹弓头一回被人拦下。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慕容放从小贩手中夺过他先前给予的五枚铜板,空手一枚一枚地将其捏碎,直到最后自己的那枚银丸也在慕容放手中化作齑粉,那意思仿佛是在说,如果他不让这串糖葫芦,下一个就要轮到他。

男孩第一次撞上铁板,怕了。

“你给我等着!”他不敢和慕容放对视,只能将气都撒到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却白得一根糖葫芦的慕容协身上,跺跺脚,抛下一句狠话,不甘心地跑了。

看着男孩的身影跑远,慕容放抖抖手心粉末,从已经完全吓呆了的小贩手中接过糖葫芦,递给慕容协。

冷酷到能嗅出血腥味的表情自他脸上褪去,他几乎是十分抱歉地从怀里摸出十个铜板,赔着笑塞给小贩:“不好意思,连累您受惊了。这是糖葫芦的钱,多谢。”

“没……没……没……您吃好!”小贩手上、身上不住颤抖,他战战兢兢地接过钱,再不敢多看慕容放二人一眼,只用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扛起草扎,也跑了。

夕阳西下,长街之上,又只剩下慕容放与慕容协二人。

慕容放领着慕容协来到灯架后的墙角,用身体堵住风来的方向,这才敢让慕容协摘了风帽仔细吃这一根糖葫芦。

“甜吗?”

见慕容协吃得认真,慕容放忍不住问道。

“嗯,”慕容协点头,“甜。”

“甜就好。”慕容放心放下来,大手抚过慕容协头顶,莫名叹息,“今日我送你去洛王府,日后是否还有机会吃上这糖葫芦,四叔也不敢保证。”

慕容协没有回答,只是细嚼慢咽地品尝着这来之不易的美味,直到竹签上最后一点糖霜都被他舔食干净,他看了看手心攥着的一把的山楂核,默不作声地将果核收进袖中。

长街另一端隐约传来更夫报时的声音,清脆的锣声于昌明坊中盘旋回响,惊走树上鸟雀,驱散街上行人。渐有道路两旁一户户人家中的下人从门后出来,依次点亮各自府上门口高挂的灯笼,新雪过后的洛都既繁华,又萧瑟。

眼见着昌明坊中院墙最高的那户人家门口也亮起灯笼,明亮的光芒遮过头顶月色,慕容协放下手中竹签,扯扯慕容放衣袖。

“好了,四叔,走吧。”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