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他还在等死

作者:寒山一片石

昌帝膝下皇子九人,其中宋皇后所生嫡长子李重洛最得陛下看重,于去岁新封洛王,赐邸城北昌明坊。

王府与宫中不过相隔两坊,宫中风吹草动,宫外一刻便知。此时虽已入夜,但洛王府中还是闹哄哄的,僮仆下人进进出出传话,来往之间免不了摩擦碰撞,繁密的脚步声如雨点般落在西厢屏风院的澄心堂外,却始终未给此间的主人带来他想要的消息。

满怀期待地从一名家奴手中接过宫中传来的最新纸条,一直守在门口翘首以盼的锦衣少年打开看了一眼上面内容,又一次大失所望。

他有些烦躁地将纸条揉了扔到一旁,踌躇半晌,面带忧虑地回望向窗边的男子。

“先生,都这么晚了,六郎还是没有消息,他不会出事了吧?你说我要不要再多派些王府的人去找?”

“殿下不必心急,”男子手中执笔,正在灯下练字,闻言头也不抬地回道,“六殿下的性子,殿下清楚,他不欺负旁人已是难得,若是有不长眼的贼人想欺负他,那才是自讨苦吃。”

“可是……”

“方才巡城卫不是来报过了吗?今日盘查四方城门出入,未发现六殿下身影。想来六殿下定还在城中。”灯下人一边说一边写,墨锋已走到最后一字,正是收尾的关键时刻。

他凝神抬腕,轻轻一竖,一个清峻的“归”字龙游纸上,诗卷已成。

搁下笔,卢爻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已然变暗的天色,忽然笑道:“六殿下今日出宫时带了殿下您日前送的柘弓银丸,那银丸里头我加了磷粉,本是为着野外寻觅野兽方便,兴许今日也能寻一寻人。”

“竟然还有这个!”李重洛惊呼。

他今日为亲弟弟李重襄偷溜出宫一事忧心半日,此时终于摸到一点踪迹,额心川字散开,喜得眼睛都亮了。

抬手招呼家奴过来,让他将磷粉一事转告巡城校尉,李重洛还未及向卢爻道谢,冷不防院门处管事骆磊的身影先一步映入他眼中。

今日他并未吩咐管事也帮着去寻六郎下落啊。李重洛心中疑惑,将大门又推开些,却见胖胖的管事手中似握着什么事物,脚下匆匆,神色不像是来报喜,倒有种大祸临头的惶然。

骆磊与那传信的家奴在庭中错身擦过,一步未顿地奔到澄心堂前。本不该在冬日里出现的细密汗珠自他额上流下,被廊下风灯一照,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一般。

四下窥望一番确认院中无人,又将满是汗水的右手在身上蹭蹭,骆磊大口喘了声粗气,这才肯摊开手掌,将掌中之物拿给李重洛过目。

“这是……”李重洛接过布满汗渍的玉佩,也是一怔。

正巧此时卢爻收好诗卷,从案旁走来,骆磊看了他一眼,已到嘴边的话顿了顿,嚼着腮帮子咽下,没有立刻吱声。

李重洛拿着玉佩,心中也是惊疑不定。他抬眼看到管事的这般警惕,想了想,只将二人都拉进堂内,在桌前坐定,方才将玉佩摆在他们眼前。

他看着骆磊,郑重道:“卢先生既是我洛王府的座上宾,有些事便不必瞒着先生,骆叔,您直说吧。”

“是,是殿下。”骆管事坐在炭盆边,抹了把汗,气息稍稍平静,“方才门仆杨汝来寻我,说是府外有一男子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上门,说是要找您。我听闻今日宫中六殿下走失,怀疑是六殿下便跟着杨汝一道去了,谁知那人竟拿出这个东西,指明了要殿下您还一个人情。”

说罢,他还是忍不住畏惧地看了一眼玉佩,两手又在腰间抹了几下,仿佛想要将那玉佩上附着不干净的东西努力甩掉。

“……竟然还有活人……”循着骆磊的视线看过去,李重洛坐在灯下,也有些怵那玉佩。

他认真思索了一下,一拍大腿站起来:“他二人现在哪儿?”

骆磊道:“不敢被人瞧见,我让杨汝先领到东壁的暗室去了。”

“好,还拜托您悄悄将他二人带过来,有劳了。”李重洛下定决心,郑重其事地向骆管事作了一揖。

骆磊欠身避过,奉命而去。澄心堂中,方才卢爻听着他二人哑谜似的对话没有出声,直到骆磊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这才从案上抓起那枚镂刻精致的白玉玉佩,拿在手中把玩。

他将玉佩迎着烛光照了照,在玉芯左下角处发现一点米粒般大小的印记,他的指尖按在匠人留下的印记上,挑了挑眉:“天山羊脂玉,展大师绝世手笔,不在宫中,在‘死人’手里?”

李重洛苦笑。

卢爻是父皇为他请来的当世大儒、座上宾,他们二人相交投契,卢爻虽只让他唤自己先生,不肯担师父的名头,但他心里早已将卢爻奉为师长,未曾有一事相瞒。

只是这枚玉佩的渊源却要追溯到两年前,说来话长。

他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启齿:“先生知晓,去年岁末并州慕容氏反,举族北迁,试图出关投奔突厥。父皇提前收到风声,派端王率安北都护军于雁门关内拦截,斩叛军破万人,并州慕容氏族人三千有余,原并州刺史慕容恕全家不分男女老幼,九族皆诛,名册正月初十才送到父皇案头。”

上元节又逢太后千秋节,昌帝开恩,罢朝十日。这名册之事还是他前头去宫里过节听训时父皇特意允给他看的,长长一串人名罗列其上,触目惊心。

“两年前我随父皇前往河朔巡视,曾在晋阳城中驻骅。其间慕容恕于城外龙山安排围猎。我马术不精,未跟上父皇,一个人在围场走失,惊了山中牧场的马群,是慕容恕及时赶到,于马蹄之下救下我,为此还被烈马踢断一根肋骨。”

“那时我不知他日后会反,为报救命之恩,便将随身携带的玉佩赠予他,应允日后要还他一个恩情,没想到……”

李重洛有些说不下去了,他能从国之忠义上指责慕容氏所为,却不能像旁人一样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大骂出口。

卢爻把玩玉佩的右手停了下来,灯下他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过了半晌,方才开口点拨。

卢爻说:“并州去岁向京中进粮三百万石,炭一百五十万斤,盐十万担,還有一应互市金银、珠宝、美酒等物数以万计,其中战马两千匹,驽马三千匹。”

“全国各地马政皆由太仆寺总辖,详细记述各地牧场、马源,并州军马俱都产于晋北关河牧场,唯有此地水草丰茂。还请殿下告诉我,慕容恕于龙山深谷中养马,养的是什么马?”

淡定地看着因他一问瞬间瞪大了眼睛的李重洛,卢爻的分析尚至皮毛,接下去的话才是一针见血。

卢爻道:“慕容恕早有不臣之心,恐人知晓秘密才会匆匆赶到。救你,一是怕皇子失陷被陛下问责,二来也是想藉此堵住你的嘴。若非他起事仓促,只怕此刻你就算主位东宫,也要身陷囹圄。”

“这枚玉佩,你不该留。”

起身拍拍已经完全呆住的年轻洛王,卢爻将玉佩丢回案上,踱步去取一旁安放在风炉上的酒壶。

他刚倒了一杯温酒,还未饮下,只听李重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闷闷的。

“可慕容恕终归是救了我……”

“那便先见人,听听他要你还的人情是什么。”一口饮尽杯中甘霖,又给自己续上一杯,卢爻摆摆手,未再多言。

骆磊做事稳妥,早在出院子时便将院内下人一应驱了出去,此时带慕容放二人回转,也不过手上多提了一盏灯,一路行来灯幽影暗,除了偶有几声靴底与碎雪相撞的摩擦声外,未惊动任何人。

“骆叔,让他二人进来吧。”骆磊刚在廊下放好灯,还未上前敲门,不意屋内李重洛的声音陡然飘出,瞬间愣了一下。

窗牗紧闭,大门未开,慕容放早在踏进院子之时便将院内各处仔细扫视了一遍,心中更添戒备。

他在管事的指引下踏进澄心堂,犀利的目光从主位上尚显青涩的锦衣少年脸上一转,不由自主地被边上坐着的另一人吸引。

那人一身青衫简淡,头束高髻,年纪约莫三十来岁,容貌清癯无须,正靠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执杯品酒,听得门响脚步,也只是眼珠微动,漫不经心地分了一道眼风于他二人身上。

轻轻一道眼风,却似有千钧重。强自压制住想要拔刀后撤的冲动,慕容放拉着慕容协跪下行礼时,手还在微微颤抖。

“草民慕容放,携侄儿慕容协,见过洛王殿下,卢爻先生。”

那是卢爻!

卢爻,当世大儒,剑技名家,师承不详,因狂悖无端被逐出范阳卢氏宗门,却得当今圣上礼遇,延聘为洛王宾客,时人号之“卢狂”。

慕容放远在并州,只从旁人嘴里听过些许传闻,不以为意,直到今日识得庐山真面目,才知自己困居山中太久,所见天狭地窄,不过井蛙尔尔。

他被卢爻一身气场镇住,不敢妄动,那厢卢爻和李重襄高坐堂上,也在同时打量他们。

鲜卑慕容氏自归附大昭以来,数代镇守边关,为武将世家。族中男子三岁骑马,五岁提刀,十岁即可随父兄入阵杀敌。

当年慕容恕为朔方军中司马,领族中兄弟十三人轻骑大破突厥铠马五十具,一战成名,累迁至并州刺史,如此传奇故事,至今还是边关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

慕容放身高腿长,肩宽背厚,一身肌肉哪怕藏在冬衣之下,流露出的气质依然精悍无匹。然而跪他身边、被他称作侄儿的慕容协身上却全然看不出任何慕容家的影子,就连风帽之间传出的几声呼吸也仿佛随时都能断掉,人在室中,彷如不在。

淡,这是卢爻对慕容协的第一印象。他阅遍天下之人,还未曾在一个孩子身上见过如此诡异的气质,联想到慕容氏一族被诛九族的事,此时若说这孩子是鬼,倒还更像几分。

李重洛也是此时才明白骆管事先前恐惧的来由。孤魂野鬼拿着信物找上门来,指名道姓要找生人还人情,若不是他的手已摸到座下藏着的暗格,且身旁尚有卢爻坐镇,他怕是也要跳起来落荒而逃的。

一时间三人各有疑虑,澄心堂中气氛不免微妙起来。

李重洛受礼,未叫慕容放起身,慕容协便跟着叔父跪在地上,头上风帽未解,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屋内内炭火生得旺盛,李重洛与卢爻二人俱是单衫,早已习惯,慕容放刚从外头进来,冬衣单薄的他手脚还没有暖热,也未觉异样。

等到他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慕容协还在身旁,脸上悚然一惊,也顾不得卢爻和李重洛二人作何反应,手忙脚乱地就去解慕容协的斗篷。

“小九,小九,你没事吧?”他焦急地喊道,喘疾怕风只是其一,热了冷了都有可能诱发症状,他这个做叔叔的,怎么竟把这事给忘了!

就在慕容放抬手的刹那,李重洛从暗格中摸出匕首,卢爻身影一闪,挥袖挡在他身前。二人警惕地盯着慕容放和他身边的孩子,只待稍有不妥,便要直接拿下。

然而这一切动作都在看清一个人的容貌时骤然停住。

“四叔,没事。”

那个苍白的、虚弱的、有着动人心魄的眼睛、瞬间活过来的孩子喘着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