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他还在等死

作者:寒山一片石

慕容放前脚刚走,后院就起火?

李重洛乍听此言,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卢爻的表情。他虽心知卢爻并非言而无信滥杀无辜之人,但有先前慕容放那一出先斩后奏,对于卢爻是否还瞒着他些什么,他却是拿不准了。

卢爻察觉到李重洛的质疑,心里只能苦笑。天地君师在上,他除了离开时特意看了一眼屋内慕容协的情况外,可再没动过那院里的任何东西,就连带去的灯都还了。

只是眼下这当口并非解释的好时机,他的余光瞟见一旁抱臂站在门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卫风,心中有了办法。

他向卫风做了一揖,诚恳拜托:“卫风,先前师兄误会了你,向你道歉。你轻功精湛,遇事机敏,那院中尚有一小儿不知生死,还麻烦你先行一步将他救出来。”

“哼,这时候倒又信起我来了。”天下第三刺客不满地嫌弃一句,脸色稍霁,只听他嘴里打了个呼哨,紫影与灰鸟顷刻间掠至十步开外,再一眨眼人已消失不见。

卢爻站在厅前叮嘱骆磊几句,让他再派两个腿脚伶俐的下人去通知坊内直火监,请他们带水铳前来灭火。待安排好相应事项,他这才施展轻功,在月门处追上已经急着向西厢行去的李重洛。

他跟在李重洛身后,低声解释道:“此事非我所为,我答殿下的事,决不食言。”

然而洛王只是埋头疾走,脸色隐见阴郁。

卢爻想了想,只继续道:“今日卯时是我亲自放走的慕容放,那时我曾隐约见他眼中似有不舍之意,但更多的是决绝。明日陛下复朝,发下对慕容氏的海捕文书,那他就是天下各州府的通缉之人,容貌极易被人认出。他为保慕容协前来帝都,好不容易将人送至王府,自然也不愿再横生枝节,连累旁人。”

李重洛走在前头,他心中虽对卢爻隐瞒一事尚有疙瘩,但说者有心,听者有意,一双耳朵早在卢爻将自己的推测说至一半时竖了起来,脚下步子放缓。

卢爻话音刚落,他已忍不住回头问道:“你是说,慕容放为了保护慕容协,竟到了甘愿一死的地步?”

“或者说,慕容放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活。”卢爻上前一步,与李重洛并肩而行。

“为何?”

“慕容氏嫡系皆死,全族俱灭,他为族子,安能苟活?”卢爻叹息,“他怕是早就选好了殒命之所,之所以潜行匿出,也是为了不让殿下困扰。”

“那慕容协呢?”

“他不一样。”

卢爻笃定,他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是直觉告诉他,那个孩子虽名属慕容,却并不会为慕容氏之倾覆落一滴眼泪。

至于转雪院的这把无名火……真相如何,一去才知。

李重洛和卢爻赶到转雪院时,已有不少王府下人得讯提着水桶前来扑火。只是大火来得突然,远水难解近渴,院中一座暖阁被烧得只剩下几根石柱,一地断壁残垣焦黑如炭,便连院中松柏都受火势波及,折堕数根枝杈。

被这院中凄惨的模样镇在原地,李重洛尚还未回过神来,卢爻眸光一转,已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藏在角落里一大一小的两人。

紫衣鲜艳、容光焕发的是卫风,一身狼狈、灰头土脸的是慕容协。

看到慕容协平安无事,卢爻松了口气,唤了李重洛一声,抬脚向卫风二人走去。

只是他才走到一半,却忽然觉得卫风此刻的姿势有些反常。

行走江湖从来恣意潇洒绝不随随便便折腰的第三刺客弓着身子半蹲在那里,衣角拖在地上,尽可能让视线与男孩平齐。

他的掌心托着好几枚小金馃子,嘴巴一张一合,却是刻意放柔了声音,似乎在耐着性子哄劝什么。

他的注意力太过集中,乃至于卢爻走近了都没察觉。

只听卫风轻声细语地对慕容协道:“你把手里的东西给我,我去带你买糖葫芦好不好?这是金馃子,你拿着它们,能买下整个洛都的糖葫芦。”

“……”

男孩抬起一对澄眸看他,没有回答。

利诱不作效,只好换威逼。卫风不好意思和小孩子抢东西,他按下肩头跃跃欲试的椋鸟,故意吓唬慕容协:“给我吧,方才可是我救了你,你要听恩人的话,不然我就把你扔回去。听话,给我好不好?”

然而男孩只是后退一步,将背在身后的右手捏得更紧了点。

“你在要什么东西?”卢爻忍不住出声打断。

卫风讶然回头,对上视线高处、需得仰望的二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姿势有些过分狗腿。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他拍拍衣角站起来,不着痕迹将金馃子藏好,“没什么,是小白眉看上了这孩子手里的山楂核,想讨来吃罢了。”

他话音刚落,肩头的灰色小鸟适时啁啾两声,两只翅膀拍拍滚圆的肚子,只是一对黑豆似的眼睛还盯着慕容协的右手,虎视眈眈。

“山楂核?”卢爻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这山楂核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想了想,也蹲下来问慕容协。

他不问山楂核,只问慕容放:“你四叔呢?”

见卫风不再追着他要山楂核,男孩背在身后的手落回身侧,瞳中明光透底,不见微澜。

慕容协静静道:“他走了。”

童声稚嫩细弱,尤其走字咬得极轻,仿佛一吹就散的浮云。

他猜出了慕容放的“走”?

卢爻不认为慕容放会将自己慷慨赴死的决定大大方方地说予一个孩子,况今晨他暗中窥探时,慕容协未醒,屋内也并无其他异样。

起身和一直没有出声的李重洛对视一眼,卢爻正想追问下去,试探慕容协究竟知道多少,冷不丁旁边卫风忽然一拍脑袋,一惊一乍地叫了他一声。

“师兄,”别看卫风容貌生得姣若好女、静若处子,性子却意外毛糙,他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某个角落翻出一角明显被火燎过、边缘烧焦的纸片,大大咧咧地递给卢爻,“这是我进屋救人时小白眉从炭盆里翻出来,屋里与这孩子有关的东西都烧没了,就剩这一点纸片了。”

卫风递来的纸上还留着几个墨字、半圈花纹,卢爻熟识诏令书信,一眼便认出这是入城盘查时用到的路引文书。

都烧没了?书信、地图、外衣、路引……所有能够证明慕容协身份来历的东西都烧没了,若不是慕容放于半刻之前死在城南,身无长物,卢爻怕是要当这把火是他放的了。

等等,不是慕容放,那是……

卢爻猛然低头,只见那身上满是烟灰、完全看不出容貌的孩子正面无表情地抬眼看着他们。

李重洛显然也与他想到一块去了,然而年轻的洛王没修得他一般城府,此刻倒吸一口冷气,已震惊无比地先一声开口。

李重洛骇然问道:“是你放的火?”

男孩看着他们,摇摇头,又点点头,晴雪过后的朝阳爬过院墙落在他眼里,片片金芒闪烁,终于给那双眼染上一点生气。

他平静地将此间发生的一切复述出来:“我想烧了四叔留下来的东西,可是炭盆里没有火,我就把火折子扔到炭盆里,再把东西都丢进去,”他似是不习惯说这般长的句子,说到一半有些气喘,顿了顿方才继续解释,“可炭盆忽然响了一声,旁边的帐子就烧起来了。”

谁家是用火折子点木炭的,还将其蒙住,木炭不爆才怪。卢爻总算明白了事情原委,只是这源头……未免太愚笨了些。

他还记着这是皇帝新赐给李重洛的宅邸,洛王意外被毁一个院子难免心疼,不好在伤口上撒盐。然而一旁卫风却没他那么多顾忌,在听了慕容协的解释后,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紫衣青年笑得前仰后合,就连肩头椋鸟都被吓得惊起,落在院中柳树的枯枝上:“哈哈哈哈哈,你的意思是说,你本来只是想烧掉你四叔的东西,却不小心连房子一起烧了吗?真有你的!”

“嗯,四叔既将所有东西都留下来,便是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打算,那这些东西就不该留着。”慕容协语气淡定,直言不讳。

卢爻本想好好安慰一下被烧了一座院子的李重洛,闻言眼神蓦地一凌。

他讶然地盯着慕容协:“你都知道了?”

慕容协眨了眨眼,似是未听懂他的意思。

卫风还沉浸在慕容协失手烧屋的笑话中,笑得花枝乱颤,李重洛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被烧得不成样子的王府西厢,脸上哭笑不得。

卢爻没有笑,他看着慕容协,旧日残影忽然在这一刻从记忆深处翻上脑海,他心中蓦地一动。

这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这也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举目四望,转雪院中,骆磊已带着直火监的人赶到火场,几个司人架起水铳,轰轰数声巨响,数道水龙喷涌而出,奔流之势仿佛天河倾落,将这一隅人间小院包裹其间。星星之火,转瞬即灭,关于慕容协身世的秘密也仿佛在这场大火中付之一炬,再无人知晓。

但也只是仿佛。

卢爻转头,看着身前因被水龙吸引视线、无意中松开右手、被机灵的椋鸟瞬间衔去掌心果核、兀自茫然的男孩,语气意味深长。

“你四叔走了,把你留在洛王府,从今往后你便是孤儿,无父无母,无长无亲,无家无族,只剩你一人。”

“但你可以拜我为师,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卢爻门下唯一的亲传弟子。”

“你想怎么做?”

冬阳温冽,照在慕容协身上,将他包围,琉璃做的眼睛里不见一滴泪水,唯有日影如梭,无声滑过。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