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焕那自贬的话明明阴阳怪气的,却让枫黎听着有点难受。

她从小儿就过的苦,进宫之前家里饥一顿饱一顿,后来弟弟出生了,家里的粮食就更是不够了,女孩自然是不如男孩受重视,她娘为了让她混口饭吃把她送进了宫……若是不进宫,等着她的怕不是饿死就只能是被卖进窑子里了。

进了宫她跟着嬷嬷学了些宫里头的礼仪,却也只能在浣衣局做一个最下等的宫女,受尽了打骂,一开始时常偷偷的抹眼泪,到后来,就习惯了浣衣局里的活计,做的顺手些,责骂倒也少了些,和同病相怜的宫女们相互帮衬着,苦中作乐,一眨眼六年也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来了。

虽然她是有点盼着出宫,但也不过只是一种赌博罢了,如果能凭借这张还看得过去的脸,嫁个稍稍富裕些的人家,每日能吃饱穿暖都算她攒到了。只是更多的可能是依然像进宫之前一样连饭都吃不饱,却还要补贴给弟弟,攒钱让弟弟娶媳妇……那般贫苦,其实倒也还不如在浣衣局,多少也是有口吃食。

她从来就是这个社会中的低贱之人,从小到大受过了不少无论她如何挣扎也是毫无反抗之力的苦,这苦除了让她流了不少眼泪,还让她坚强了不少,让她变得越来越乐天,让她学着苦中作乐,让她从不去低看任何人,哪怕这人是所有人都唾弃的不阴不阳的太监。

常年的艰苦生活之下,她枫黎虽然不足够聪明灵巧,却在某些方面多了几许通透。

到底都是这深宫里的可怜人。

一样的卑贱如尘土,谁还瞧不起谁?

说起来,比起她进宫六年仍然是最下等的宫女,她打心底里觉得陈司公能一步一步的靠着自己爬上慎刑司司公的位置,再不济也比她强了不少。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不屑过陈焕的宦官身份,在去永华宫走了一趟之后,心里更是隐隐的有那么一点佩服陈焕能日日游走于那么多精明的贵人之中。

可现如今这个状况,她要怎么才能解释清楚她没有厌恶宦官,解释清楚她并非有意羞辱他?

解释不清了吧,只可能说得越多越拱陈焕的火。

枫黎心里哀叹一声,回想到方才陈焕那自贬的语调,心中升出了些内疚来,头一次懊恼自己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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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焕心情很不好,所以直到午膳之前,他都不曾开口说什么,只是将小良子拿进来给枫黎的文书一言不发的拿走,像往常一般坐到桌前一言不发的看了起来。

他习惯性地想叫小良子进来伺候笔墨,却在开口之前意识到了什么,蹙眉之后抬眼瞥了一眼乖乖巧巧的坐在榻上低着头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枫黎,眉头之前的沟壑更深了一点,终于放弃了叫人伺候笔墨的心思,自己动手开始磨墨。

这是他第一次把目光放在这双手上——那是一双红肿不堪的手,起了不少水疱,红肿充血,有几处已经破了皮,带着血丝的粘稠液体粘在手上。

他的手以前也是这样,所以尽管这双手一直隐隐疼痛,他也一直没有在意。

神情有些恍惚,陈焕有一种错觉,好像忽然回到了他还是个任人责骂的小太监的时候,不管身子如何不适,如何痛苦,也只能强撑着不停做着杂活,强撑着抢几口饭吃。

这小宫女……呵,倒是个能忍的。

浣衣局从来都不是什么人待的地方,犯错受罚的疯疯癫癫的宫人们,尖酸刻薄的嬷嬷,一年到头都洗不完的脏衣,冬日里冰凉刺骨的洗衣水……稍微有点路子有点银两的,谁会愿意待在这种鬼地方,亏她能在这种地方忍受得了六年时间。

陈焕瞧着这双手,心里刚有一点点复杂的心思,就想到了刚刚枫黎那句话,冷哼一声,就那般蠢笨又口无遮拦,不在浣衣局那种偏远的地方而是在贵人面前办事的话,恐怕早就死了八百回了吧!

不,死八百回都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眼中带了些许阴翳,陈焕抿了抿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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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上了,枫黎让本想在屋里伺候的小良子出去自行用膳去,屋里又只剩下了陈焕他们二人。

再一次被从屋里赶出来的小良子简直哭了:伺候司公几年的情谊都不如刚认识没多久的贴心人儿,我可真是可怜啊。

饭菜并没有多么丰盛,但比起枫黎在浣衣局时那下等宫女的吃食,当然还是好了不知多少倍的。屋中也没有外人,枫黎便端起碗来大口大口吃的毫不客气。

这副不太好看的吃相让陈焕看在眼里,他“嗤”了一声,说出的话依然带着刺:“你这吃相还真是让咱家大开眼界。”

枫黎刚刚吃了一道小菜,很是合她的口味,于是一连拿着筷子夹了好几次。

听到陈焕的话,她倒也不恼,她吃相不好她自己也知道,陈焕的话也没说错什么,所以她只是含含糊糊的回应道:“从前饿怕了,活了十八年,头一次吃这么好的饭菜,可不能浪费了呀。”

陈焕挑了挑眉,他现在所在的这小身板,瘦弱的哪儿像是十八岁的模样。

不过这身子倒是和他的不一样,见了这一桌饭菜,肚子咕噜咕噜的,饿的不行。

“再说司公这身子骨弱了些,今天这半天我就胃疼了两次。这些日子就当我替司公调理调理好了,以后若是换回来司公也好觉得通透些。”

这话说的既是枫黎的心里话,也带着一点讨好陈焕的意味。她自知之前她那蠢话惹恼了陈焕,所以想做些什么弥补一下,可她也知道不能因为道歉而重提此事,提一次就是给他往伤口上撒一次盐,所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然的相处才是最好的选择。

用完了午膳,枫黎就开始头疼下午的事情了。

上午贵妃吩咐陈焕做的事情,现在当然是由她去做。陈焕就算看她不顺眼,却也不得不把她要做的事情一件一件的给她捋了出来,怎么吩咐小良子,从慎刑司带多少人走,带着人去哪几个宫,查出问题了怎么办,把人带回慎刑司之后怎么做等等。

枫黎虽然见识不算多、反应慢些,但记性还不错,听陈焕说了一遍就把流程记得七七八八。

出了慎刑司就又开始提心吊胆的枫黎正走在路上,身后是一众慎刑司的人手,浩浩荡荡一条长长的队伍倒是……有那么几分霸气。

但这个场景在其他宫人眼里就不是霸气而是煞气了,看到披着陈焕皮囊的枫黎为首的众人,没有一个宫人不把心提到嗓子眼——慎刑司司公亲自带人办事,不知这回会是哪个宫的哪些人要被洗涮一回了。

要是说今儿一大早去浣衣局把陈焕带回慎刑司时,一路上接收到宫人们恐惧又隐隐有些厌恶的注视,枫黎还在当时不知所措的慌张之下隐隐觉得新奇和神气,可如今再看到所有人见了她都立刻带着惊恐低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她开始有点……难受。

所有人对这位慎刑司司公的恭敬都是因为恐惧,所有人连与他对视都不敢,更别提交谈了。

每天陈司公看到的都是这种见了瘟神一样的眼神,遇到的都是恨不得能躲他多远躲多远的宫人。

现在接受这些注目礼的人成了她枫黎,一路上的宫人实在太多,她还真是做不到忽略别人,众人的目光让她觉得头皮都有点发麻。

怪不得这人和她说自己话少,这就是有话也没处说啊。

枫黎心里默默吐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