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公!”

身后传来了清脆的女声,枫黎知道是陈焕追了出来,还没待她回头,一件高领斗篷披到了她身上,斗篷上带着些室内的温度,瞬间将风雪隔开。

与之同来的是一股好闻的香味儿,枫黎并不懂香,说不出是个什么味道,只觉得周身都被这香味儿缠绕住了,走不出来了。

她微微讶异,回头看着陈焕,忽然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最后只能一笑,眉眼弯弯:“谢谢。”

说罢,便带着目瞪口呆看着她的小良子离开了小院。

雪潄漱得飘落下来,落在脸上,却也觉得这天也不是那么冷,心情连带着好了不少。

大抵是因为……今日收尾之后,她就能轻快下来了吧。

陈焕站在小院里,想起刚刚在自己那张阴恻恻的脸上扬起的笑容,嗤笑一声。

【司公的模样确实是俊。】

如今看来,这话倒也不像是违心之言。

-

这雪白日里洋洋洒洒了一整天,到夜幕降临时,非但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反倒愈来愈大了。

一团团一簇簇的飞落下来,压弯了树枝,覆盖了宫殿,天地似是溶成了白色的一体。

走在宫道上,枫黎微微仰头看着天空中潄漱飘散而下的雪花,忽然感叹了一句:“瑞雪兆丰年啊。”

小良子被她这话说得一愣,他实在有点不明白司公突然来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想答话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干巴巴的来了一句:“司公说得是。”

枫黎闻言没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心想如果是陈焕听到她刚刚那声感叹,肯定又会嘲笑她几句。

进了小院,在屋门前候着的小顺子低头敛目地行了一礼:“司公。”

“嗯。”枫黎应了一声,停在了他跟前。

小顺子在看见枫黎之后偷偷抹了把眼泪,之后才乖乖巧巧的向她行礼的,她正巧儿瞧见了,不由得问道:“怎的了这是?”

这孩子见着自家司公停在自己面前问话,心中一紧,赶忙回道:“小的无事。”

“咱家瞧见你抹眼泪了,说罢。”

小顺子知道不是什么都能随便说的,本是不想说出实情,但一想司公这些天来对自己很是耐心,鬼使神差地就说了出来:“今儿个福公公随广储司出宫买办,正巧被小的家里人拦下,托福公公给小的捎话进宫里来,说小的娘亲重病,需得十两银子才能治病……小的,小的……”

福公公在慎刑司待了好些年了,如今是个管事,大概是随着督查出宫买办,小顺子家里人瞧见衣着举止像是宫里出来的,就给拦住了。

枫黎听完小顺子的话就知道,他这是没钱,急的。

小顺子才进宫两年,一个月月钱是二两,表面上看应该是不缺这十两银子。可刚进宫的下人们,到手的月钱基本全都拿出去孝敬上面的人了,根本就剩不下银两来,这枫黎也经历过,她也懂。

十两银子并不是什么小数目,足够一个三口之家吃上两年。

看病拿药对于老百姓来说本就奢侈,患了病大都自己硬扛过来,或者用一些稀奇古怪的偏方,当然,很多偏方对于病症并无半点好处,反而还会加重病情。

再有几日就是年三十了,别人家阖家团员的喜庆日子,小顺子的娘却害了重病,想一想就觉得实在是怪难受的。

枫黎一直以来都看小顺子很是顺眼,此时这孩子眼眶微红,更是惹人怜爱。她默默算了算自己这些年来攒下的银子,若是给小顺子这十两,手里也还能剩下一些。

她没说什么,径直进了屋,从绪白带过来的包裹里翻找了半天,三两一锭的银子被她握了几块在手里。

屋外的小顺子见陈司公一言不发就进了屋,眼眶更是红了几分,也是,就连同住交好的小太监都没借给他银子,陈司公凭什么帮他呢?

他用力吸了口气,努力眨眨眼睛想把那股酸意憋回去,却在见着陈司公从屋里出来,将握得温热的银子塞进他手里时一下子流出了眼泪。

“拿去用吧,你娘治病要紧。”枫黎看着他的眼泪汩汩的顺着眼眶往下流,心中有些酸涩,也不过就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罢了,都是穷苦之人啊。

小顺子紧了紧握在手中的银子,毫不犹豫的跪在了枫黎面前,给她重重得磕了几个头,明明已经落了少说一寸厚的雪,可力道之重还是能让枫黎听到声音。

“司公大恩大德,小顺子此生难忘,日后愿为司公肝脑涂地!”

他的声音还带着孩童般的稚嫩,却郑重无比。

枫黎看小顺子双膝跪在雪里,额头上因为刚刚磕头而沾上了雪花,小脸冻得通红,口中吐出的雾气有些蒙住了他的脸,可那双微红的眼睛却透出了明亮的光来。

一个卑微的人,能记得住那个在他最艰难时伸出援手之人的好,且一记就是一辈子。

弯腰,枫黎扶住了小顺子的胳膊,轻声道:“起来吧,别着凉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怜惜,到底只是个孩子罢了,只比她小上五岁而已啊。

-

“十两银子,你出手倒是阔绰。”

刚一回屋,隔着一墙听了全程的陈焕就撂下了手中的书,话语间意味不明。

被陈焕这么一说,枫黎也觉得心里隐隐作痛,十两啊,对她来说可真不是个小钱。她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可一想着自己这银子能就一条人命,忍一忍就将钱拿出去了。

小顺子哭的眼睛都有些发肿,跟他娘感情肯定很好吧。

他是个男孩,长得又俊,办事又机灵,这样的孩子,若不是真的生活困难,谁会愿意把自己儿子送进宫里来做太监呢?

“十三岁就没了娘的话,怪可怜的。”

枫黎这么说,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天下可怜人多得是,就这宫里边就不少,因为可怜就去帮一个人?没人会信的。

若不是陈焕知道枫黎这丫头并不爱与人耍心眼,都会以为她这是在收买人心了。一声不吭跑到屋里让小顺子感受一波绝望,然后再掉过头去英雄一般给他救命钱——从心理上来说,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更能让人念着好。

可就算是在收买人心,这小顺子也只会念着陈焕的好,并不知道这钱是枫黎给的。所以,无论如何枫黎自掏腰包拿出这十两银子,都赚不到任何好处。

就算枫黎把自己这么做的理由说出花来,陈焕知道,如果这人不是小顺子,枫黎可能就不会拿出这银子来。

他沉默了一下,明镜儿一样的心里有些堵得慌,可也不戳破枫黎这明晃晃的敷衍言语,道:“你可是喜欢小顺子?”

“嗯,瞧着顺眼。”

“那——”陈焕把声音拖长了些,视线落在枫黎的身上,眼眸间的神情晦涩不明,“你可以收他当做干儿子。”

“哈?”枫黎愣了,她有些不可思议的和陈焕对视着,“小顺子只小我五岁,怎能认他做干儿子?”

这拒绝的太过干脆利索,让陈焕不乐意了,他感觉自己心里似是窝着一股子火气。

眯了眯双眼,他阴恻恻地开口,带着几分凉意:“不做干儿子,那还留着做对食不成!”

“这…这…”

枫黎结巴了一下,心想这陈司公是糊涂了不成,她现在不是陈焕名义上的对食吗?就算不是陈焕的对食,她也不能把小自己五岁的小顺子当成自己的对食看啊!可陈焕此时的模样有些吓人,她也不敢直接说他糊涂,只得解释说:“小顺子很是灵巧,与我弟弟差不多大小。”

“唔。”陈焕应了一声,觉着心中一下子舒坦了不少,继而嗤笑一声,“方才与你说笑而已,这小顺子看着确实是个利落的,收做干儿子,也是做咱家的干儿子,与你何干?”

陈焕已年近三十,小顺子只有十三岁,按年龄来看,倒还真差不多。

原来刚刚那些话只是想让她帮陈焕收了小顺子做干儿子。

觉得自己是会错意了的枫黎脸有些微红,她有些不要意思:“原来是我会错了司公的意,既然司公有意收小顺子做干儿子,那我年后就与他说?”

“不急,待咱家多观察他一些时日。”陈焕说完,就不再说话。

屋里就这样安静下来,只有陈焕手下的翻书声偶尔响起。

但陈焕知道,他根本就看不进去这书。

他觉得不对,好像一切都乱了套了。

他不该每日没完没了的说这么多话来,不该对这小宫女自己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去问,更不该在这小丫头毫不保留的表示出对小顺子的在意时心生恼怒。

方才他……是吃醋了?

陈焕握拳的手紧了紧,他承认,似乎真是如此。

这才相识多长时间?对方是一个比他小上十岁有余、连他们这等人与男人的真正区别都不知道的小丫头啊!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陈焕对这个三番五次惹怒他的小宫女有了别样的心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