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焕板着一张脸,神色晦涩难辨,语调中却带着不明的笑意,“原来咱家在刘公公眼中,就是这么个粗鄙不堪的印象。”

他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路过刘公公身边时还特意缓了?一步,稍稍俯了俯身,在刘公公耳边轻轻出声,“嗯?”

耳边的这一声让刘公公整个人颤了?一下?,他“你”了?几声,最后还是在菊儿面前把平时那些腌臜话咽进了?肚子里?,只道了?句,“咱家不过是说了?句实话,陈司公还莫要见怪啊。”

枫黎眉头一挑,若是四周没人她好想替天行道给这刘公公掌嘴到说不出话来啊。

陈焕挑唇,目光扫过菊儿,并不理会刘公公,斜着眼瞧着枫黎说,“刘公公,菊儿姑娘,这小宫女咱家就领走了。”

说罢,也并不等他们回话,领着枫黎便走。

陈焕走后,菊儿轻飘飘的道了?句什么就离开了?,刘公公想要再与她搭话都没能成功。

要知道陈焕这么多年来从来未与宫中哪位主子发?生过龃龉,做事总是不偏不倚、规规矩矩,让人抓不住把柄,好不容易因为对食而惹得贵妃娘娘不满……他可不想错过这么个好时机。

陈焕领着枫黎一路向慎刑司而去,路上枫黎不像以前那么没完没了的和他有好多话说,而是一直沉默着没出声。

好多日子没见了?,这丫头怎么连句话也不说?是不乐意他刚刚掺和了?一脚?还是真的不想见他了??

陈焕攥了拳头,终是沉不住气开了?口,“怎的一句话也不说?想什么呢。”

枫黎因为他这句话从自己的思绪中脱离了?出来,她眨了眨眼,脸上泛起了一层薄红来,有些支支吾吾地开口,“在想……司公方才在刘公公耳边那声。”

若是陈焕将头那么凑到自己身边,连带着“嗯?”一声,她觉得她一定会瞬间红了?脸,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焕不明所以,完全没能理解枫黎话中的意思——好好地,扯什么刘公公,真的是。

他偷偷地瞥了几眼枫黎,刚巧和枫黎投过来的目光相对视,让他心里?重重的跳了一下?,赶紧把视线移开,掩了掩自己的心绪。

陈焕的反应让枫黎抿嘴偷笑了?一番,她有些想偷偷伸手去勾陈焕隐藏在袖子中的手,但在宫道上,两人太过出格惹了人注目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想一想之后,只得作罢。

“司公可是特意去广储司那边找我的?”她用有些欢快的语调问了句陈焕,还没等陈焕回话,她就又接着说了下?去,“司公终于主动来找我,让我好生开心啊。”

陈焕一怔。

他确实是猜想到枫黎会与刘公公碰面才特意过去的,可他没想到枫黎会因为他过去而这般开心。

他没应声,一边抑制不住的为枫黎的反应欣喜若狂,一边心烦的想着枫黎宫外那未婚夫婿,情绪忽然烦躁地翻涌了?起来。

枫黎也并不介意陈焕不回她的话,毕竟好多天没见,她是真的怪想陈焕的,也就不在乎这些细节了?,“说起来,司公去替我量宫衣尺寸那天,可是与刘公公发生了?什么不快?或者是我娘与你说了什么?”

她终于随着陈焕进?了?慎刑司,到了慎刑司这就是自己的地盘了?,便伸出了一路上都蠢蠢欲动的手,悄悄的勾进了?陈焕的衣袖里?,柔软的食指缠上了?陈焕的,她自己的耳朵也偷偷的泛起了红色。

“我……我后来细细想了想,发?觉司公是从那天下?午开始就有些不对劲……”

陈焕险些被枫黎那大胆的举动一下?子勾走了?一半的魂儿,这还没进屋呢,虽说是在慎刑司里也不会有哪些个不长眼的胡乱看他们,可还是让他不自在。

恰好枫黎口上又问到了那天下?午的事,他忽然冷笑了?一声,甩开了?枫黎勾着她的手,心中发怯的同时鼓着气?道了?句,“大庭广众之下?别这般不知羞耻,况且你一个早已有了?婚约的人,如此轻浮的与个太监不清不楚的,可是不太好吧?”

枫黎一开始没抓住“婚约”那回事,重点全放到陈焕说她和自己不清不楚上面了,立刻脸色一正,一本正经的说:“我们怎么会是不清不楚?我们明明是清清楚楚的。”

陈焕气?结,这小丫头怕不是在和他划清界限!

既然要划清界限,刚刚还拉他的手做什么!

没羞没臊!恬不知耻!

他心里?气?得跳脚,恨不得把难听的话都在心里?说上一边,可枫黎接下来的话一下?子就让他怔在了原地。

“我们明明是对食呀。”

枫黎脸上是少有的认真,语调却有些顽皮,给人一种她在……撒娇的感觉。

陈焕的心脏在那一刹那重重的跳了起来,他窒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思绪,心想着若是日日与这小丫头待在一起,他心脏早晚得受不住了,出了什么毛病。

他缓了?过来之后,拉着枫黎进?了?屋里?。想到刚刚自己那句话的重点根本就不在那“不清不楚”四个字上面,不由得又被枫黎给气?的笑了?出来,他道:“咱家方才那句话,重点应是你以有了?婚约吧!”

说着,下?意识的手上一紧。

枫黎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她先是一愣,而后忽然摆出了一副有些了?然又有些懊恼的模样,脸上带上了?无奈又自嘲的笑来。

“是我娘和你说了些什么吧。”

她声音轻飘飘的,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可陈焕早就了?解了枫黎,能听出她的失望来。

那种他从未见过的失望,从一张笑脸上传达进了?他的心底。

这让陈焕忽然捕捉到了些什么,心思敏锐的想到了些……可能不太好的猜测。

他沉默了?一下?,之前看枫黎能说出不少家中的趣事,一直以为枫黎与家人关系甚好,可如今看枫黎这模样么……大抵也相处的没多好吧。

枫黎她娘那天对他说的话以及她娘的神态给他留下?了?极大的印象,至今都还记得,只不过他想这件事的心态不一样了。

枫黎的娘那逃避的眼神,当时陈焕以为是亲事没有与女儿商量怕女儿生气?的反应,如今看来兴许是对不起自己女儿的愧疚。

陈焕在心里?反刍了?那么几遍,当时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结亲这件事上,所以没有过多思考枫黎她娘的反应,现在搭配上枫黎的失望再回想回想,得到的结果还真没准是大不相同。

听完陈焕讲了她娘的话,枫黎的脸颊抽动了一下?。

她唇角一抿耷拉下?去,心中酸楚难言,又抑制不住的想要笑出来。一张小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又是想哭又是想笑的,最终一面咧嘴笑着一边忍不住被眼泪蒙了?双眼。

她娘还真是没有事绝不来看她。

枫黎别过脸去,不想让陈焕看到她现在狼狈的模样。她扒着书桌,一双杏眼向上瞪着不让眼眶中积蓄的泪水落下,喉咙里?努力吞咽着口水,想将自己那翻涌的情绪压制下去。

陈焕哪里看得枫黎这种脆弱的模样,他大概是明白了什么,心中再也按捺不住,从身后拥住了?这个小丫头:“丫头,你别这样,我瞧着心疼。”

语气柔和,竟是连“咱家”也没用上。

身后的温度让枫黎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刷的一下?子顺着脸颊落了下?来,滴到了书桌上。她终于低声啜泣起来,半晌,终于断断续续对陈焕说道:“本来觉得一辈子陪司公在宫里?……还有些对不起我爹娘,心里?始终有个梗,如今……呵,如今倒是终于断了我的念想,我也能……安安心心地一直陪在司公身边了。”

她的声音带着些哭腔,陈焕却听了个真切。

枫黎是第一次如此明确的表示出她不愿回家找爹娘,而愿意留在宫中陪他的这种意思。

陈焕心中有些欣喜冒出头来,又因枫黎现在不稳定的情绪而被一股心疼压抑下?来。枫黎是个多坚强的姑娘啊,纵使刚成?为“慎刑司司公”时经历那样的变动,她都不曾这样泣不成?声。

他能感觉到家人在她心中还是有着很重的分量的,只是……分量越重,在希望破灭之时也就伤得更深。

这种滋味他都懂,所以他才会患得患失啊,不是么。

“那猎户家的大儿子……”枫黎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转了个身把自己的头埋到了陈焕胸前,叹息似的呼出了一口气,“十岁出头随他爹上山打猎,跌下?了?山头,从此就瘫在了床上,衣食住行全需得别人伺候,这……哪儿是嫁女儿啊,分明就是卖女儿。”

最后这两句话说得最难听,也是她说得最冷硬的。

猎户家的大儿子瘫痪在床是可怜的,家人想给儿子娶媳妇倒也没什么错,毕竟爱子心切。可人家能爱子心切……她家爹娘怎就非但不会护着她一点,还把她往火坑里?推!

全都是因为她是个女孩么?为何是个女孩,就要什么都为她弟弟铺路?

陈焕得知枫黎的未婚夫婿竟然是个瘫子,心中也是又惊又怒,他捧在手心里?都怕伤着的丫头,怎么能被自己亲爹亲娘嫁给一个这样的人!

他搂着枫黎的手紧了紧,是他一听说枫黎定了?亲心里?太乱了?,也没有细想,就傻乎乎的“为她好”的想要逐渐疏远两人的距离……可谁想到会让两人都这样难受。

他若是早就把这件事坦白给枫黎就好了?。

抬手帮枫黎顺了顺后背,又略带迟疑地开口,“只是你爹娘已经收了聘礼……”

且那再怎么说也是枫黎的亲爹亲娘,就算他们待枫黎实在是不好,可忤逆爹娘……枫黎真的会这么做吗?会不会只是现在说些气?话,以后又会后悔?

“聘礼……等我娘下?次再来找我时,司公借我些银两,我一同交给我娘,也算是……报答我爹娘生我养我的恩情了?。”枫黎说的并不带迟疑,想必是铁了?心的这么做了?。

一次次的期待,一次次的落空,再是柔软的心也被磨得坚硬无比了?。

她老家那边的人骂她不孝又如何?反正她在皇城之中,眼不见为净了?。

在浣衣局那么多年,枫黎已经忍受了?不少苦楚了?,她不想也不愿在宫中消磨了十三年大好时光之后出宫继续去受苦。她往后会日日向上天祈祷,愿她的爹娘身体康泰,愿她弟弟学有所成?,只是——就忘了?她这个在宫里?的女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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