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雨水快要将安妮的最后一丝意志力冲垮。她忍住叹气的冲动,仔细把黝黑的长条板凳擦了又擦,才略微放心,请小姐坐下。
松鼠旅馆真是个又小又破的烂地方,远不如它的名字那样可爱。旅馆大厅的长桌总是蒙着一层滑腻的油渍,反常的大雨让木板床的稻草发了霉,就连被褥和枕头,都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霉烂味。她跟老板抱怨过好多次,那家伙每次都拿灰扑扑的眼珠子瞪她一眼,然后匆匆走开,连敷衍的话都懒得说。联想到老板枯黑发亮的一双手,安妮就一阵反胃,拼命安慰自己至少他不负责厨房。
这些都不是要命的问题,最令人不安的是,他们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地方困了整整三天,外头还没有放晴的迹象。天像漏了一样,雨水止不住地倾泻。一天到晚耳中都是聒噪的雨点声。密密麻麻的雨点敲打着窗户、房檐,还有村落的石头屋顶,扰人心烦。
这根本不是奥维利亚的春天!
奥维利亚的春天是突然、干燥,又温暖的。几乎一夜之间,屋檐上挂着的冰凌变戏法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庭院深褐的地面上冒出一层毛茸茸的新绿。雨也是有的,但都是夜间的细雨。它们代替雪降下来,滋养松林和田野。树根底下各式各样的蘑菇纷纷张开自己颜色各异的伞盖,阳光就在这样的日子中一天胜过一天地暖起来。然而这一年,一切开始变得不一样,全都乱了套。安妮有种可怕的感觉,好像所有事都开始变得和她知道的不一样。异样的春天预示着不祥的一年,她记得嬷嬷这么说过。
更让安妮揪心的是,小姐的微笑也跟春天的阳光一起消失了。她是个爱笑的人,但从昨天晚上开始,即便她勉强勾勾嘴唇,那笑容也跟生了锈似的。阴云凝结在她脸上,就像外面的天气。
小姐的忧虑靠假笑是洗不掉的,安妮很清楚这一点。她替她着急,也替病床上的老爷着急,这样一来,自己也睡不踏实了。老伊万也只是看上去沉稳,但他吃得一天比一天少,喝的啤酒却越来越多。今天中午,伊万终于和那个缺了一根手指的佣兵团长争执起来。
“我可以雇下一辆马车!”当时伊万站在长桌的另一端,靠近楼梯,他有些苍老的声音在午间嘈杂的大厅里显得很虚弱。相形之下,留了一脸油黑大胡子的托马声如洪钟,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这么大的雨,路早泡烂了,车子走不出多远就要陷在泥里。就算运气好,咱也不能一天之内赶到蜜泉镇。你打算在雨中露宿?我是没有意见——告诉我,你的剑多久没喝过血了?嘿,野狼和土匪,他们最爱的就是这口。”
“把剑当腰带的有钱老爷”,通过班,安妮知道佣兵们给伊万取下这么一个名字。老伊万是个讲究荣耀的人,黑岩堡的人们都这么说。受到羞辱,无计可施,又有一颗荣耀心的人都喜欢拍桌子。伊万拍向长桌的手掌比他的声音有力得多,一旁打纸牌的胖旅客扭过脸端详他,脖子上的肥肉一荡,勒出两道深痕。
“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他摸着自己的第三层下巴劝架。那家伙保养得很好,又白又嫩,像一大块蒸熟的猪肚皮,油光四溢。托马其实没有他看上去的那么强硬,他连忙道歉,把事情就那么糊弄过去了。在听说他十五岁就开始做佣兵的时候,安妮是有些崇拜他的。身经百战的奥维利亚汉子,身上带着战斗留下的创痕——必须得是不太严重的那种——这是姑娘们都会向往的人。安妮现在改变主意了,托马的好多部分她都看不顺眼。除了他脏兮兮的皮靴和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更令人讨厌的是,他拿了银币,却没有尽力为雇主考虑。下人们的私心安妮最了解不过了,她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为了照顾小姐的心情,安妮决定早些吃晚饭比较好,这样不仅可以避开喜欢吧嗒着嘴吃饭的佣兵们,也可以趁大厅里的旅人们喝得东倒西歪之前赶回房间。安妮为自己周全的计划暗暗得意。今天的晚餐是炖鲑鱼,下来得早,汤汁还热着,蘸着面包吃正好。小姐没有对晚餐发表任何看法,她拿起木勺,舀了大半勺浓汤,轻巧地倒进嘴里。小姐的优雅让安妮忽然很想哭。她的小姐应该穿着上好的丝质裙子,坐在洒满阳光,桌上放着鲜花的餐厅里,用雕花的银餐具享用精致的晚餐才对。简陋的棉裙,满是劣质啤酒臭味的大厅,说着下流话,胡子沾了汤汁,把嘴砸吧得山响的粗俗旅客,这些都是对小姐的亵渎!安妮不敢再看她,把视线移向远处。她怕自己忍不住流泪,让小姐更加难过。
楼梯上,伊万正板着一张脸下来。他穿过嘈杂的人流,从大喝黑啤酒的猪肚皮身边挤过,跨过长凳,坐到小姐身旁。“还杵在这儿干什么?”伊万褪下鹿皮手套扔在桌面上。收拾餐具的精瘦小伙计连忙应一声,跑去给他倒酒。伊万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安妮听得清清楚楚。
“雨好像小一些了。说不定明天就会停下来。”
“照原计划,我们四天半前就该到蜜泉镇了。”
“您说得对,是得加快行程。到时只怕您得忍耐一下,骑一整天马总会有些难受的。”
“恕我直言,我无法再这样干等下去了。如果明天雨还是不停呢?昨天大家也认为今天雨会小一些不是吗?”小姐推开餐盘,鱼肉几乎没动。“这样的天气,即便上路,按照我们之前的走法,只会更慢,我说的没错吧,舅舅。”为了隐瞒身份,小姐决定与伊万先生做临时的亲戚。伊万大概真的老了,总是忘记改掉敬称。幸好这屋子里的人不是醉醺醺,就是盯着自己的筹码,或是女招待扭来扭去的胖屁股,没人注意到那一两个字的差别。安妮就是考虑到这点,才忍住纠正的冲动。
“是的,都没错。”伊万神色黯淡。他厚实的灰眉毛耷拉下来,盖住灰蓝色的眼睛,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无力的老人。他捻着自己的手套,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小姐了。小姐沉默了一会儿,继而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起来。
“明天我们就出发,无论如何。为了加快速度,我要跨骑。”
安妮忍不住尖叫,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捂住嘴。大厅里到处都是杯盘碰撞,大声说笑,赌酒猜拳,骰盅摇晃的声音,安妮引起的注意不多。除了离得最近的几位客人,就只有那块猪肚皮肉,他一转头,脸颊上的肥肉抖了好几下。可是安妮已经没心思给他取新绰号了。这太疯狂了,横鞍侧骑是奥维利亚小姐们的礼仪,穿着裙子跨坐在马背上,那像什么话!这事要是让老爷知道,他们大概也不用吃苦受累找什么救命药了,只这一条就能把他气得从床上跳下来。更可怕的是,小姐决定那么做的话,不就意味着自己也只能跨骑了吗?还没坐上马背,安妮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佣兵们下流的视线,还有班不怀好意的笑声。臊意从耳根处开始蔓延,她忍不住拽了拽小姐的袖子,结果对方完全没注意到。
“这怎么行!”伊万瞪大眼睛,灰胡子也被他吹起来。“这,那实在是……那太失礼了!不,我不能让您……况且那群佣兵,您是知道的!这是亵渎!□□裸的亵渎!”
“请相信我,关于礼仪的事,我不敢或忘。但是……比起这些,我想父亲他没办法等到下一次灵药出现,与他的生命相比,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您认为呢?”
“我们还是尽早离开这里的好。”伊万张开嘴,托马的声音抢在他前头。也许是太过震惊,安妮甚至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下楼的,刚才的谈话又被他听去了多少。这时小姐忽然捏了捏她的手,这是她安慰自己的方式。原来她都是知道的,自己的忧虑,还有对她的关心。安妮有些高兴,不安渐渐平复。
“中午是谁说不可能?!”伊万还在生气。像他这样的人,被一个小小佣兵团长教训,是够憋屈的。托马表现得倒很大度,他嘿嘿一笑,铁锈色的小眼睛飞快地往旁边瞥了一眼,忽然压低声音。“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发现了一些……危险。”
两个老头子的头几乎挨在一起,交谈声细若蚊鸣,听不真切,更加令人在意。伊万的视线不时瞟向四周,神情凝重。安妮不由得也打量起周围的人,但她不敢看太仔细。这个小村子没什么值得人慕名前来的风景,在旅馆投宿的都是有要事在身的旅客。大厅里过半的人带着武器,他们都是奥维利亚人,背上或凳子旁都能看到奥维利亚钢盾。至于那些没有盾牌的,安妮看不出他们是什么人。唯一可以确信的是,那些都是陌生男子,披着快要发霉的破斗篷,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真要让安妮选的话,她倒觉得那些醉鬼更可怕些哩!
安妮不由得双手握住小姐的手,她知道小姐也在害怕。她那双漂亮的紫罗兰眼睛里闪动着不安的神色,手也比往常要凉。安妮无法说服自己这只是天气的缘故。
“伊莎贝拉,我们得谈谈。”伊万终于转过脸来,油灯让他的脸有些发黄,仿佛病了一样。“关于今晚还有明天的事,我们恐怕……”
话音未落,旅馆的老木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打断了他的话。雨夜腥凉的风应声钻入,不知趣地给喧闹温热的大厅泼了一大瓢冷水。浑身是水的旅客大步跨入室内,她身材高瘦,套着一件黑斗篷,穿了黑色高筒靴,羊毛裤和皮甲也是纯黑的,仿佛一柄黑色的长矛。安妮注意到这位不合时宜的旅客带着武器,缠了黑色软皮的剑柄斜露出肩膀。这位旅客的剑太大了,没法佩戴在身侧,只能背在背后。也就是说,她用的是一把双手巨剑。用双手剑的人,还是个女人!女人带着武器!这在奥维利亚太少见了,安妮忍不住盯着她瞧。那家伙全不在意注视她的道道目光,随手关上门,掀开斗篷的兜帽,露出湿漉漉的黑短发。她生了一双罕见的金色眸子,眼瞳中流转着金属一般的冷光。被那双眼睛扫了一眼,安妮立刻脊背发凉。
“小姐……”
小姐竟然与那女人对视,安妮佩服得五体投地。与此同时,危险这个词在她脑中炸开,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