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恶意。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伊莎贝拉自己也吓了一跳。她看了看站在房间里的帝国人,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的眼神锐利,同时也很清澈,这让她像极了一柄利剑。事实上,她比印象中的还要挺拔,而且她可真是太高了,比伊万高出半个头。后者正站在她旁边,不时用警惕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伊万包裹在鹿皮套里的手按在剑柄上,做出随时都愿意一搏的架势。伊莎贝拉想起昨天托马对他的评价,刚才她亲眼目睹这个帝国人如何在一瞬之间收拾掉三个敌人——其中包括自己的值夜人——说实在的,伊莎贝拉不看好老伊万的英勇举动,但她好心地没有表现出来。如果让他知道,那可太伤他的心了。
“我想我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以我的身手来说,我的价钱很公道。小姐您认为呢?”
“用打伤我的人来证明你的实力?”托马粗声粗气地打断她,铁锈色的小眼睛里跳动着愤怒的火花。
“是你的人先动的手。”
“如果是你,看着三个小偷鬼鬼祟祟摸上楼梯,你也会动手。”
“我不会喝得半醉半醒。”冷笑陡然浮现在帝国人脸上,像是钢刀切开了冰封的湖面。她对上托马的眼睛,火油般的危险气息在两人之间肆虐,伊莎贝拉的心跟着提了起来。这个房间很小,帝国人的剑好长,一抡胳膊就可以打到两个人——起码伊莎贝拉是这样认为的。“你真认为那两个家伙是小偷?”帝国人话锋一转,步步紧逼,“那个三层下巴的胖子分明富得流油,手指头上还留着戒指的白印。剑柄上镶了宝珠的老爷和骑横鞍的小姐固然是不错的对象,但我以为,凡是瞎得不算太厉害的小偷都更喜欢戴了八枚戒指的老板。”
“他的保镖更多。”
“看来我们终于在需要增加人手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伊莎贝拉忽然有些想笑。托马是坚盾佣兵团的团长,他十五岁就开始做这行,盾牌使得炉火纯青——这些都是从伊万那里知道的。不论他从前有多么辉煌,伊莎贝拉看到的却是一个暴躁专横的老头子,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托马吃瘪。言语吃亏的托马怒瞪帝国人,腮帮附近浓密的黑胡子不住起伏,像是有什么野兽潜伏在里面。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大步流星往门口走去。
“我不是雇主,这钱横竖不是从我口袋里掏。”托马大声抱怨,与帝国人擦肩而过。伊莎贝拉提着的心还没落回肚子里,金属尖锐的鸣叫便刺破了短暂的宁静。托马突然转身,手里丑陋的短刀划出一道乌金的光芒,狠狠杀向帝国人后腰!伊莎贝拉忍不住惊呼,伊万也大惊失色。那帝国人似乎并不如何吃惊。她面色不改,从容避开,步伐轻盈,如水般流畅。短刀紧逼,破空的呜咽声越来越急,直至首尾相连。瘦高的帝国人仍旧没有拔剑的意思,她漆黑的身体动起来犹如鬼魅,任由托马不断挥刀,也沾不到她的皮甲分毫。
“试身手,差不多到这里就够了,托马。这样下去你要伤到她了。”伊万顿了顿,补上后半句。托马停下攻势,刀尖仍指着帝国人胸口。“我警告你们,这个女人,说不定就跟那两个家伙是一伙的!这种伎俩我见得多了。我可不是醉醺醺的贵族,任由帝国人摆布!”矮壮的老佣兵啐了一口,横了伊万一眼,把短刀插回腰间的皮套子里,气势汹汹地走了。
“这笔生意算是谈成了?”与她的面容或是服饰相较,她的音色可算格外明朗。事实上,打从她开口伊莎贝拉就注意到了。那时候大厅里充斥着男人浑浊低沉的嗓音,她的声音犹如一只白隼,利落地从嗡嗡蝇群上空飞过。对自己来说,她绝非一个佣兵那么简单,意识到这点之后伊莎贝拉觉得自己的视线被她给黏住了。可惜的是伊万并未察觉到这点。他捋着自己的灰胡子,肩膀绷得很紧,每当他要掩饰什么的时候,总爱摆弄那把大胡子。
“你……该怎么称呼?”
“克莉斯·沐恩。”
“沐恩小姐,总之,如你所见,我们已经有了二十名贴身护卫,那可不算少。当然,再多你一个的确不算多,不过……我就直说了吧,我们这队人马,可都是奥维利亚人,你该不会没有注意到吧?”
“没有奥维利亚的银币和帝国的银币。至于您那二十个护卫,我以为他们的无能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了。”
“如果你真想要待在这个队伍里的话,还请你放尊重一点。否则的话,我只能请你现在就离开这间屋子。”
“你不是真正的老板吧?”克莉斯锋利的眼神忽然转过来,伊莎贝拉心里一跳,坚守住阵线,与她对视。父亲曾经教过她,判断一个人是否有把握,不仅要看对方的眼神是否坚定,还要注意那些不经意的小动作。管住自己的脸相对容易,手和脚却经常出卖主人。克莉斯就是一柄黑铁长矛,浑然一体。她让她想起黑岩堡的石头墙壁,还有盖伦侍卫长乌黑发亮的钢盾。这样的人不是表里如一,就是城府深得可怕。她没有恶意。伊莎贝拉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舅舅说得没错,如果你打算与我们同行,起码得尊重我们的伙伴。我们不需要害群之马,哪怕它日行千里。”
“日行千里?明明一里路也走不动。我带了旅人便装——帝国女人穿的那种,裤子和靴子可以让你好好骑马,也不用担心被下流的佣兵看到大腿。”
“管好你的嘴巴,帝国人!”伊万吼起来,手握住剑柄。就连怕得要命的小安妮,这时候也板着脸瞪着她。伊莎贝拉的心情却和他们截然不同,克莉斯的话散发着蜂蜜般诱人的甜香。她知道自己那脆弱的堡垒彻底沦陷了,不,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堡垒存在。正如教养嬷嬷抱怨的那样,她一直就不是个乖巧的好女孩儿。她无法让旁人知道,今年就要年满十八岁的伊莎贝拉小姐,脑子里仍装着不知被取笑过多少回的梦。其实就在前天她还梦到过,梦中的她脚蹬黑色高筒靴,身着银色立领长衫,袍子光洁的缎面上用金线绣出漂亮的暗纹,胸口缝的是奥维利亚的松林雨燕。那样的她跨坐在英挺的雪色战马上,策马疾驰,冲入雨幕,像是一道银色的闪电。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送到眼前来的诱人果实。
“轻松点,我的舅舅。她是个女人,我也的确有大腿,这不算轻薄。况且,她的东西能解决咱们的大麻烦。”
“我以为昨晚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我不能让您那么做,那是对您的侮辱!”伊万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嗓门有多高。安妮在一旁握紧了拳头,拼命点头。
“昨晚我们都认为裙子被吹起来的确不雅,这些现在都解决了,不是吗?”伊莎贝拉望着克莉斯,三天来头一回笑得那么舒心。克莉斯的嘴角动了动,不知怎么的,伊莎贝拉明白那是她在笑。
“刻不容缓,我们已经在路上耽搁了好些天。这样下去,不要说找到不老泉水,就是买下它的机会恐怕都没有了。父亲他……您知道我的意思。况且——”
伊莎贝拉将目光投向破了一个大洞的木门。昏迷的盗贼已经被挪走,那里只剩下一个大洞,木条参差不齐地支棱着。洞外火光闪烁,不时有人影晃动,雨声变得低迷,人声多起来,玩忽职守的守夜佣兵似乎被人取笑,正大骂脏话。
“既然有人打算对我们不利,那么我急切地需要一位女护卫。您不会打算让一个满身臭汗的男人睡在我房间里吧?”伊莎贝拉知道自己赢了,伊万像一条泄气的河豚,浑身的尖刺顺服下来,摆摆手缓步离去。伊莎贝拉吁了一口气,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担心不能让那个初次谋面的帝国人同行。
“您该不会,急糊涂了吧?那可是个帝国人!您忘了嬷嬷是怎么说帝国女人的吗?‘她们都是些放荡,不知廉耻的骚……!’她们夺走了我们的银矿和葡萄酒庄,杀死男人,掳走小孩。她们还……”
房间里只剩下主仆二人的时候,安妮再也憋不住了,肚子里的话一个劲儿地往外冒。这孩子比伊莎贝拉小三岁,有只微翘的小鼻子,上满生着好些雀斑,褐色的眉毛时常皱在一起,有着一副和年龄不符的忧虑表情。现在,那股子忧虑纠缠在一起,简直要拧出水来。
伊莎贝拉拍拍她的手背,尽力笑得自然——“您的笑容让人舒服。”安妮曾经这么说过——“那些都是嬷嬷的壁炉故事,里面还有三只眼睛的豹子和两个头的巨人呢,难道都是真的?你先别着急,穿靴子的事保证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一会儿我就去找伊万爵士,让他也保证下来,绝对不会害你嫁不出去。”伊莎贝拉拿不准这套说词有没有用,安妮这小姑娘中了教养嬷嬷的毒,脑筋跟铁打的一样,有时候简直比伊万还要古板。好歹,她没再争辩,虽然那很有可能是因为克莉斯进来了。跟自己不一样,她畏惧克莉斯,这点伊莎贝拉很清楚。
克莉斯抖开手里的包裹,里面是两套便装。她伸直了手臂,递出可能会害安妮没人要的重磅武器,依旧板着一张脸,口气平淡如水。“这是标准尺码,不合身也忍着。你们会穿吗?要我帮忙吗?”伊莎贝拉的耳根莫名其妙地热起来,她慌忙接过衣物,连请带推地让克莉斯出去,浑然忘了门上还有老大一个窟窿。克莉斯透过破洞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一下,安妮终于笑了出来,最后连伊莎贝拉自己,也憋不住笑。夜晚危险而慌乱的气息在女孩们的笑声中渐渐淡去,只有耳根那一点余热,萦绕在伊莎贝拉心头,迟迟不肯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