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活儿我们做不了!”
托马大马金刀地坐在客房的凳子上,握着烟斗的指关节有些泛白。他没看任何人的眼睛,脸撇向一边,盯着松木桌上的褐色花盆,似乎正坚定地欣赏那株蔫巴巴的石斛。伊万抬高眉毛,灰蓝眼睛里的难以置信将他整个人吞没。
“我们已经说好了!我还特地付了一半的佣金给你,还记得吗?!你的信誉呢?坚盾佣兵的声誉呢?奥维利亚的荣誉呢?都被几个不入流的杀手吓跑了吗?”
“钱我会退给你们,要我赔偿,也可以。”托马还在欣赏他的石斛。他努力垒起脊椎挺直背,但那没有让他显得高大,反倒令驼背的事实更加明显。托马把烟斗塞进嘴里,吸了一口,才发现火已经灭了。他将手指伸进斗钵拨弄,不恰当的力道让他拇指上的伤口裂开,那大概是在早上的袭击中被割伤的。猩红的血液从暗褐痂口里渗出来,本人却毫无自觉,依旧摆弄着他的烟斗。“随你回去怎么说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其实我也在为你们考虑,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不过是一个故事而已,它只是个故事,托马!跟没牙的老女人讲来唬孩子的没两样!你竟然也信!那个光头,他亲眼见过吗?依我看,那家伙是吓破了胆!”
“凯文不是孬种。他丢了两个斥候,一眨眼就全没了。他还说洞子里的动物也变得很奇怪,说不定是前天的满月。你知道,月亮有不可思议的魔力。甭管是鬼怪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反正,我还想抱过孙子再死。”
“抱孙子,你是打渔的老头子还是卖菜的农夫?我知道你前两年就想洗手不干了,可你现在还在这条船上不是吗?说句不中听的话,就你那败家儿子啊,气跑了一个老婆就能有第二个,你给他攒下的结婚钱,迟早被她败光!”
“我家的事,不用你管!”托马啪地一声把烟斗磕在凳子边缘,小眼睛里的精光直射向伊万。伊万不吃他那一套,接着说:“我这是为你着想。再加点钱,干完这一票你就能回家养老了。托马,就是一咬牙的事,你的男儿气概呢?你可是奥维利亚的汉子。”
“哈,男子气概……这些年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张口气概闭口荣耀的,妈的,你拿那些玩意儿当饭吃是不是?你愿意给白毛老鬼当下酒菜,我可不情愿!”
“你在说什么疯话?简直难以置信。你怎么能因为道听途说的消息就临阵脱逃?这是懦夫的行为你知道吗?堂堂男子汉怎么能干这种龌龊事!看在诸神的份儿上,你还记得当年在狼脊山里打土匪赢得的荣誉吗?懦夫!孬种!”
“去你妈的狗屁荣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贵族老爷的伎俩!我们在刀口底下挣命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躲在哪里快活呢!我只是个小小佣兵,伊万爵士,我还想活命!你就再雇一队佣兵,带着你的荣誉找死去吧!”托马解下腰上的钱袋,一扬手臂,正中伊万胸口。布袋坠地,银币滚得满地都是,在烛火下发出惨白光芒。伊万一拍大腿,猛地站起来,面色发红,像只被激怒的公鸡。
“我们只是探查,并非逼迫你们以命相搏。”一开口,声音冷静得把伊莎贝拉自己吓了一跳。她想起莉莉安娜似笑非笑的脸,偷偷把下巴抬了一点儿,明明不高兴,却做出微笑的样子。
“小姑娘,别拿爷爷当头一回尝腥的毛头小子,那种屁话行不通。要钻到闹鬼的洞子里面的,是我们,不是你!”
“放肆!向她道歉!”
“伊万,”伊莎贝拉握住伊万的手腕,迫使他坐下来,“我说到做到。除了钱,我还能给你更好的。为你谋个差事,所得不比做佣兵少,而且安全。甚至,你的儿子,他的事情也可以帮忙解决。”
“哦?”托马挑起粗眉毛,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笑声像在砂纸上磨过。“小姑娘,说大话可不是什么好品质。传出去,当心将来找不到婆家。”
“我没骗你。伊万也不是我的什么舅舅。我的父亲是守望城的主人,奥维利亚大公,艾诺家的埃顿。我以奥维利亚长公主的身份,担保我对你承诺的,句句属实。”
“小姐啊……”伊万长叹一声闭上眼睛,似乎不愿面对眼前的现实。有那么一瞬间,托马僵住了,摆弄烟斗的手停下来,胸口的起伏也变得微弱。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铁锈色小眼睛,在两人之间不停扫过。
“讲究荣耀的伊万爵士,她说的都是真的吗?不对,好像不应该对一个说谎的贵族老爷抱有期待。你觉得呢,帝国人。”
“你一路谨慎,两次遇袭很没道理,刺杀是比较合理的解释。大可把价钱开高点,我想她付得起。”
托马又笑起来,粗短的手指摩挲腮帮上的粗短黑胡须,声音听得人心头发痒。“城堡里的活儿很诱人,听说还有免费的上好黑啤酒,可也得有命去喝。我那蠢儿子干啥都不行,没人看着两天就能把自己的头拧断。”
伊莎贝拉倏然站起,坐着的三个人都仰头看她。她整整衣摆,目光落在房间里的角弓上。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听从内心,争取到的武器。为了让父亲答应让自己学习射术,她一连求了他一整周。为此她答应永远侧骑,不再顶撞教养嬷嬷——至少公开场合不会,她承诺他会呆在秀坊,不论她的刺绣是多么粗陋。即便如此,骑士小说仍然魅力不减,在她峥嵘的梦里,她没有一次坐在领主夫人的高背椅上,她骑马持枪,身边驰骋的是伟大的帝国之光奥罗拉殿下。难不成,贝拉的勇气仅存在梦里?她打算空手而归,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那还算作什么勇士呢?伊莎贝拉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大家以为她放弃谈判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少女开口了。
“我跟你们一起去。”
“这不可能!请您收回那句话!”伊万大惊,从椅子上蹦起来;托马眉毛抬得老高,额头上挤出一大排褶皱;克莉斯抱起手臂,眼神冷得叫人害怕。
“我的职责让我阻止您,尊贵的小姐。”克莉斯说。
“你是我雇来的,我现在就可以让你的职责走开。”
“我们为你死了四个人,小姐,这时候迫切需要一名优秀的剑士。您该不会想要雇下那个倒在台阶上的醉汉吧?其他的帝国人……恐怕我没时间帮你考验他们的身手和忠诚。”
克莉斯耸耸肩,伊莎贝拉都没想过原来她还会耸肩。托马的软化让她松了一大口气,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她以为是这样。
“总之,我现在只要说服你就可以了吧?”
打发了两个老头子之后,伊莎贝拉重新坐下来。她细细打量对面的人,克莉斯给她的感觉,跟其他佣兵都不一样。她让她想起盖伦侍卫长,在认识的人里面,只有那位骑士的背,能够做到刀削一般地挺直。不,她的锐利程度甚至要超过盖伦爵士,她就是一柄剑。她的黑皮甲上打了秘法纹章,是可以抵挡帝国□□的高级纹章。她真是一个谜。伊莎贝拉又想起那个不伦不类的梦。
梦就是预言。有个声音在心底悄悄说。
“如您所见,我需要您的帮助。”
“突然用敬称,突兀了点儿。”
“您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哦?”克莉斯双眼微眯,靠向椅背,“您觉得我是什么人?”
“您是……一位骑士吧……像是梦中走出来的女骑士。您知道,奥维利亚是一个不准女孩拿剑的地方。”
“梦之骑士。”克莉斯翘起一边嘴角,露出一副对她来说算是夸张的笑容。“这个推测可真有道理,公主大人。”
“不,我不是在取笑您,我说的都是真话。”焦急让伊莎贝拉身体前倾,她毫无自觉地捏着自己的膝盖,灰棉裤子皱成一团。她缓了口气,将目光移向克莉斯肩后的剑柄。“那些都是真的,关于女骑士们的事情,我总是忍不住想着那些事……所以……”
“所以我就得支持您用生命实现自己的幻想?恕我直言,您最好把脑子里的骑士浪漫都丢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不!不是幻想!也不是为了浪漫!我不是想逞能!我只是……”伊莎贝拉迅速瞄了克莉斯一眼,“我有不得已的理由的。”
“勇气可嘉,技巧太差。”克莉斯在椅子扶手上一按,利落起身,用脚宣判了伊莎贝拉的失败。被她正面击倒的可怜女孩儿一阵慌乱,连忙起身,双手拽住她的手掌。
“求您了!”
“死缠烂打吗?这可不高贵,公主小姐。”
“高贵和矜持都不能救命。如果您心爱的人要与您永别,那么高贵还有意义吗,请问。我是说,父亲病了,他病得很重,必须要找到不老泉水。我的继母她……我不知道,她或许会把我嫁给一个老头子,再想办法对付我弟弟。我不知道有谁能够帮我。莉莉安娜——我的继母——不准我出来寻找秘药的时候,整个黑岩堡只有伊万爵士愿意站出来帮我。其他人都……也许,也许他们只是忠于父亲,因此听从大公夫人的吩咐,也许真相完全相反……我本不该跟您说这些的,可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
伊莎贝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沙哑,视线变得朦胧扭曲。她一低头,泪珠成串坠落。伊莎贝拉抬起手背,想要抹一抹,这才发现满脸冰凉。眼泪滚落,一发不可收拾。她一手胡乱擦拭,一手死死捏住克莉斯的手掌,生怕她就这样弃自己而去,不停抽噎根本说不出话来。克莉斯沉默地看着她,终于长叹一口气,从裤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白棉手帕。伊莎贝拉一怔,错过了大方接过手帕的机会。克莉斯会错了意,她一边皱眉毛,一边把手帕按在伊莎贝拉脸上,替她擦拭起来。伊莎贝拉仰着脸,觉得自己就像个无助的小女孩,一点骑士气魄都没有,可她竟然没有再争取主动权。
梦之骑士就像梦中一样温柔。有些向往她的怀抱。
这样的渴盼瞬间将伊莎贝拉惊醒,她猛地按住克莉斯的手。对方迟疑片刻,抽出手掌,动作轻若鹅毛。
“我猜我是成功了。”眼泪止住,伊莎贝拉展开手帕,动手擦干泪痕。手帕很柔软,角落用蓝莓色的丝线绣着克莉斯的名字,全是她的味道。
“必要的时候,我会把您打晕带离危险。”
伊莎贝拉破涕而笑,她觉得自己看上去一定很蠢,否则克莉斯的眼里为何会有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