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隧道如同食人野兽的喉咙,厚重的血腥气令人窒息。火把朦胧的光亮驱走的不仅仅是黑暗,还有某种自欺式的虚假安稳。凹凸不平的溶洞中,到处都是粘稠的血液。石笋溅了一身猩红,积血的小小浅坑反射出诡异的橙红光芒,被抓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堆坐在旁,血液仍在不断渗出,滴滴滴答答的水声无处不在。
通向冥河的哀嚎深渊也不过如此。
伊莎贝拉掩住口鼻,不敢用力吸气。进入溶洞之前,她把自己的弓解下来握在手里。她是这里首要的战斗力,至少她自己是这么想的。托马丢了手臂和半个肩膀,满头大汗,脸色煞白,他的胸腔起伏不停,喘息如牛。现在的他如同暴风里的风筝,随时都有可能断裂。伊万扶着他,举着火把。水珠凝结在他厚实的灰眉毛上,他似乎没有留意到,眼睛紧张地盯着前方。打斗声从隧道的拐角处不断传来。怪物吼声如雷,金属交击的声音不绝于耳,石壁震动,水珠与血珠簌簌掉落,钻进伊莎贝拉的领口里,一片黏腻。伊莎贝拉紧咬牙关,控制着自己,没用手去摸。
“小女孩。”托马忽然开口,他的声音在激烈的打斗声里显得格外脆弱。伊莎贝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他在说话。“那样的弓在这里派不上用场。用我的,我的刀,在我腰上的,右边。知道怎么用吗?没关系,用力砍,就好。”
用力砍。伊莎贝拉攥紧短刀的手柄,这刀不知跟了托马多少年头,刀柄裹的牛皮泡得发白。隐约的汗味混杂在浓腥味里,竟让人生出一丝亲切之感。
“就是现在!”克莉斯暴喝。伊莎贝拉一个激灵,箭一般射了出去。她牢记克莉斯的话,不要停,不要看,只管往前跑。兽肠一般的隧道抖动起来,心脏剧烈跳动,撞击着胸腔,她不得不大口呼吸。浓痰似的腥甜味堵住她的喉咙,掐住她的脖子,她快要背过气去。慌乱之中,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下巴紧跟着撞上地面,牙齿相击,下颌剧痛,眼冒金星。伊莎贝拉撑起身体,温热的液体从她下巴上滴落,两手又湿又黏,她不敢低头看。
“继续跑!”克莉斯的声音又响起来。
不要害怕,不要看。伊莎贝拉强迫自己站起来,她刚迈出一条腿,肩膀忽然一紧,一个影子从尸堆里钻出来,护身符微弱的火光在他胸前跳动。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扳住她的肩膀,猛的一拉,将她当做诱饵推向怪物的利口,自己灰鼠一般地向洞口狂蹿。
“班!”伊万怒喝,手腕一抖,短剑化作一道银灰的直线,射入黑暗中,发出无奈的轻响。班嘻嘻而笑,脚步声密集轻快。
伊莎贝拉在盗贼的偷袭下完全失去了平衡,身体绝望地倒向怪物怀里。令人作呕的腥臭,扭曲的丑脸,以及泛着暗金光芒的森森利爪迎面扑来。伊莎贝拉不禁大叫,双手死死握住刀柄,肌肉扭转,灌注全身力量,歇斯底里地朝怪物青灰色的前臂挥去。短刀像是砍上了岩石。叮地一声脆响,刀身弹起老高,险些脱出伊莎贝拉的控制。被两个怪力战士钳制住的怪物身体受限,只有枯黄的眼睛猛地转过来。它张开满是獠牙的大嘴,冲伊莎贝拉疯狂怒吼。霉烂味从它喉咙里冲出来,直扑进胃里。伊莎贝拉再也无法忍耐,吐出一口黄水。
“还不快走!?”克莉斯和马奇一左一右,把那东西镶死在岩壁里。怪物与墙壁之间一片雪白,克莉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那墙上结满了冰霜。怪物半个身子被封在冰里,连连嘶吼,手抓猛挥,拍起一大片冰渣。它像垂死的蠕虫一般猛烈扭动身体,骇人的蛮力冲撞下,冰墙发出令人牙酸的迸裂声,白雾蓬起。克莉斯面色凝重,举剑过顶,向后退开半步。“它要出来了。”马奇点点头,往手掌上吐了口唾沫,双手紧握战锤。
“快走!”伊莎贝拉生平头一回被伊万呵斥。她有些惭愧,接过他的火把,走在前面开路。如果班再冒出来的话,就把这玩意儿捅到他脸上!伊莎贝拉暗暗咬牙。伟大的诸神一定听到了她的呼唤,所有虔诚的祷告都应验得特别快。
转过拐角,班歇斯底里的惨叫撞上阴冷的石壁,在隧道中不停回荡。洞窟深蓝的尽头亮起一点火光,眨眼间便暴涨成头颅大小的青灰火焰。冷冽的火光将黑暗点燃,青光之中,班捂着胸口大声惨叫,发蓝的热血从他十指间涌出,奔流而下,浸湿肚腹。右爪被点燃的怪兽厉声嘶吼,疯狂挥舞燃烧的手臂,撞击石壁。
又一只!命运之神似乎投下了黑网。洞顶的石块纷纷剥落,坑道摇晃不已,四周传来令人不安的破裂声,仿佛正有柴刀缓缓切进干燥的木块。
“嘿,这他妈,死在这里也不冤了!”托马抬头望了一眼,放开伊万的肩膀,从伊莎贝拉手中抽走短刀。他还在喘,喉咙深处发出浑浊的嗡鸣,吐出的词句虚弱无力。“马奇常念叨,柏莱人最崇高的荣誉就是在强敌手下壮烈地死去。老子今天也要像英雄一样去死。小女孩,等你回到黑岩堡,记得给爷爷立个碑。”他啐一口浓痰,一脚狠狠碾碎,换上一副壮烈就义的表情。伊万咒骂几声,抓住他的胳膊。“瞎逞能!你都站不稳了!”说着伊万拔出自己的佩剑,挥了挥左臂,绑在手臂上的小圆盾呜呜作响。“无论如何,也要让小姐逃出去。”老爷子双手持剑,对准尖啸连连,四处冲撞的鬼影,剑尖点了又点,似乎拿不准出击的时机。
“我们应该向后避一避。”伊莎贝拉说。她的声音在被嘶吼和撞击塞满的溶洞里蚊鸣一般微弱,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一声不吭注视着前方,显然把她忘在了脑后。“送死不是英雄的行为。”她提高音量,握住两人的肩膀。不知何时她的眼神变得坚定,先前翻滚的紫罗兰湖泊平息下来,静定的水面明澈如镜,倒映出男人讶异的脸。伊莎贝拉摸向自己的箭壶,指尖碰到那三枚箭尖长出一截的火箭。
黝黑的箭头伸向火把,新的火焰在少女手中熊熊燃烧。
我的机会可不多,她望向在伊万手里点燃的其余两枚箭,心想。伊莎贝拉缓缓吸气,好叫自己适应这令人作呕的空气,也让心脏稍微安静一点儿。恐惧会吞噬你的勇气和体力,她默念,抽出羽箭,扣上弓弦。你是奥维利亚唯一会射箭的女人,她小心呵护着那股自豪,从容挽弓。
只有三次机会。
张牙舞爪的怪兽像一团发疯的马蜂群,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快得只有残影。伊莎贝拉心念一动,松开手指,火箭流星般射出,擦过鬼影的边缘,一头扎在早已倒地的班身上。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小混混终于成为了一个令人放心的人,火箭点燃他身上残留的怪物黏液,蹿起老高,他却依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疯狂的怪兽忽然间有了方向,一路狂吼向三人冲来,快如闪电!
第二根箭带着决绝的火焰离弦而出,正中黑影!凄惨的尖叫刺痛双耳,青色的火苗猛然间壮大,“嘭”地一声陡然腾起,瞬间蹿遍怪物全身。诡异的青色烈火熊熊燃烧,将黑暗的溶洞照得发蓝。有那么一瞬间,那东西愣在原地,似乎搞不清楚状况。紧接着,它彻底发了狂,撞断一棵一人多高的钟乳石,又一头扎向隧道深处。钟乳石承受不住它的怪力,一大团石屑飞溅而出,石块轰然倒下,伊莎贝拉忍不住惊呼。借着幽蓝的火光,她看到一截尖锐的骨头从伊万的小腿戳出来。钟乳石倒下来,砸中了他的腿。伊万双眼紧闭倒在尘埃里,他的腿被压在巨石下面,托马跪在他身旁。独臂的佣兵团长望了伊莎贝拉一眼,双唇紧绷,铁锈色的小眼睛里流露出坚定的神色。他举起那把丑陋的短刀。
“不!他会死的!”伊莎贝拉尖叫。
“别乱割,有这个,就不会。”托马从腰间掏出一个玻璃小瓶,伊莎贝拉双手接过。瓶子里的液体无色透明,平淡无奇,但伊莎贝拉见识过它的神奇功效。她明白托马的意思,连忙撕下袖子,将伊万的腿死死绑住。“如果我能活着回去,诸神作证,我要再说一句秘法的是邪术的话,就叫我烂掉舌头!”托马说着,挥动短刀,伊莎贝拉别开脸,不忍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