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在睡前祈祷事情会朝好的那一面发展,然而这次诸神没有理会她。那个傍晚之后,伊莎贝拉再也没有找到一个机会,打听到有价值的信息。她被迫换上不知哪只乌鸦的黑羊毛上衣,羊毛裤和高筒靴也是一应的黑色,与打扮相仿的乌鸦们一同骑行在队伍中段,一路上一直如此。
乌云一般的队伍前方打出代表他们身份的三面大旗,旗帜犹如锋矢为他们开路,克莉斯就在那些旗帜的后面。用了这种法子,即便进入奥维利亚境内,队伍骑行的速度也丝毫不减。他们如同一条黑色的河流,沿着帝国大道奔流前行,把两旁的森林与田野,衣衫褴褛的村民,盘旋着袅袅炊烟的村落统统扔在身后。
在马背上的时候,乌鸦们很少说话——他们称之为行军,到了宿营地,伊莎贝拉一定会被请进帐篷。厚实的毛毡布像夜浓黑的影子,把她和鲜活的春天隔绝开。休息时间里,乌鸦们说笑的声音偶尔传进帐篷,太遥远,听不清,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声响。
腿伤在痊愈,但每一个夜晚都比前一天更加孤寂难耐,黑岩堡的灰白石墙,狭窄高窗,还有公主塔窗下的那座小小喷泉,都不停在脑海里翻涌。对于伊莎贝拉来说,那就是世界上第一安心的地方,可是每当她试图放慢呼吸,父亲苍白的嘴唇和塌陷的胸膛一定会闪现。她害怕有乌鸦站在他的床前,或者闯进他的书房,搜查父亲和封臣们来往的信件,留下散落一地的纸张和翻倒的樱桃木书桌。对于来到奥维利亚的目的,乌鸦们守口如瓶,只有那位叫做米娜的少尉,摆摆手打断她的追问,甚至冲自己微笑。“别担心,殿下。只是例行外交访问罢了。”
沃尔德森帝国和奥维利亚之间,从来就没有“例行”的“外交访问”。
好在这所有的煎熬行将结束,不论是摇篮还是火海,事实的真相近在眼前了。离开奥维利亚花了伊莎贝拉一周的时间,乌鸦的可怖名声,将回程时间压缩到一半。到了最后一天,她的腿也不如何疼了,骑兵队一路小跑,马蹄轰隆,掀起大片的黄褐尘埃。伊莎贝拉被带到队伍最前方,尉队长,皇家骑士,克莉斯·沐恩爵士的身旁,与她并肩骑行。
队伍前方视野清晰,笔直的帝国大道在眼前不断延伸,两侧葱郁的草坡和树木林立的黑松林不断倒退,没过多久,泛大陆第一高墙,被称作“云中墙”的黑岩堡外城墙便出现在地平线上。
它像一座连绵的青白山脉,巍峨矗立。城墙上的旗帜数量翻了一倍,奥维利亚的松林雨燕旗正与帝国的六芒满月,皇室的披甲战狮一起迎风招展。城门外面黑压压一大片,站满了人和马。虽然事先知道克莉斯派出了信鸽,但经历了近一个月的颠簸和大悲大喜之后,面对近在咫尺的亲人和温暖的家,伊莎贝拉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狂喜,不顾矜持连连催马。克莉斯紧跟在她身边,并未阻止她。
队伍在伊莎贝拉的催促下越跑越快,山岳一般的云中墙已经近在眼前了,看得清队伍最前方亲人的脸!安德鲁跨坐在他那匹灰白母马背上,正笑意盈盈看着自己。他穿了一件刺绣华丽的枣色上衣,披着白貂斗篷,那让他的脸看上去更白,但闪亮的双目表明他精神很好。照惯例,奥维利亚的第一任宫廷秘法师,泽曼·奥斯维德坐在他身旁的马上。跟一般秘法师不同,他体格健壮,多年的暴晒把他的皮肤染成小麦色。他今天没穿那身洗得发灰学士袍,换了一身崭新的长绒棉袍,赤铜徽章别在左胸,明亮如镜。
伊莎贝拉连踢马肚,冲出队伍,一口气把距离缩短到十米,才翻身下马,和弟弟拥抱在一起。
“你能平安归来,我简直太高兴了,高兴得快要飞起来!咳,我是说,我们。”安德鲁用力抱了抱她,在她耳畔说,最后轻轻推开姐姐的肩膀。伊莎贝拉知道他的意思,做别人的继子女,就得培养自己察言观色和“为他人着想”的能力。伊莎贝拉想向莉莉安娜行礼,手摸到身侧,才意识到自己没穿裙子。有些尴尬,有些奇怪,好像穿着睡衣在外面游荡,但她还是以奥维利亚淑女的礼仪向继母问好。她的继母不知是否要出席宴会,穿了一袭华贵的奥维利亚长裙,裙摆上缀满宝石,发网金光闪耀,只是项链依然是常戴的那一副,银吊坠在一身珠光宝气的衬托下显得黯淡无光。
“回来了。”莉莉安娜微笑,嘴角上扬,眼睛却没笑。她的长子亚瑟站在她旁边,撅着嘴唇,一副谁也看不起的鄙夷模样。
这个十三岁的男孩比安德鲁小上一岁,却比他高出半个头,肩背宽阔,精力能抵安德鲁两个。他穿着领口刺绣的白色羊毛衫,抱起手臂。“啧,瞧她那样子,男人婆!乡下贱民的女儿也不会那样打扮哩!”
后面的封臣队伍里立刻有人以笑声应和他,虽然很轻微,但安德鲁立刻垮了脸,用眼神回敬过去。伊莎贝拉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这时候她才注意到莉莉安娜右手边站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安德鲁连忙握住她的手,为她介绍,压抑不住语气里的兴奋。
“姐姐,这位就是诺拉·秘法!”伊莎贝拉惊讶得掩住嘴,立刻以公主的微笑和礼节招呼她。“尊贵的学士,请原谅我刚才的失礼,我期盼与家人团聚实在太久。即便在遥远的守望城,您的大名依旧如雷贯耳。诗人们传唱您的事迹:秘法学会历史上最年轻的高级秘法师,首席大秘法师西蒙·法耶的关门弟子,百年不遇的天才。诺拉·秘法爵士,认识您是我的荣幸。”
伊莎贝拉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据说在帝国首都,双月之城洛德赛,爵士比狗还多。泽曼学士曾经讲过一个笑话,说一个倒霉蛋喝多了赤珠葡萄酒,从二楼露台摔下去,砸到三个人。其中两个是爵士,还有一个是骑士。但秘法学会受封的爵士可不是那种大路货,泽曼学士的爵位耗费了他十多年的光阴,而在世的高级秘法师,整个泛大陆也不过百余人,他们是这片陆地上最渊博也最有智慧的人。
伊莎贝拉从未想过自己可以亲见这位不世出的奇才,忍不住打量她。她亚麻色的头发向后梳拢,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身上穿的是秘法学者的棉质长袍,胸口别着金光闪闪的智慧神胸针,创造的米思正面朝上。他锐利的眼睛是一枚秘法沙晶,发出神秘的暗紫色光芒。胸针下面是亮银的秘法师徽章,智慧双子神的头顶雕有三枚新月,代表徽章的主人是学会认可的高级秘法师,按照惯例,双子神底部刻着她的全名。
伊莎贝拉读过许多她的故事,这位尽人皆知的天才只有二十二岁,苍白的皮肤让她湛蓝的眼睛极为惹眼,像是纯净的高山湖泊。察觉到她的目光,诺拉·秘法冲她点点头,接着视线越过伊莎贝拉。她冲后方高声喝道,“你怎么现在才到?你知不知道你浪费了我们——尤其是我——多少时间?快跟我详细说说那东西。你画下来了吗?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人的记忆是最靠不住的,当天你就得把它记下来,要不然吶,第二天还不知道会被你自己加油添醋成什么样子哩,明白吗?”
克莉斯翻下马背,把头盔抱在手里,伊莎贝拉从她没有表情的脸上读出无奈。“我的荣幸,诺拉爵士。”她的声音很明朗,诺拉学士把手背起来,满脸不耐烦。
诺拉学士是奉帝国皇帝的命令出使奥维利亚的,目前安德鲁知道的事情也就这么多。她坚持要见过大公的所有孩子之后才能表明来意,伊莎贝拉没有机会向诺拉学士打探消息。前往城堡的路上,那位学士只跟克莉斯说话,内容都是些诸如“西蒙公式”,“莫荻斯定律”这类让人一头雾水的东西。而那个克莉斯,竟然能够搭得上话,旁边的泽曼学士则偶尔露出神秘的微笑。这两个人一定之前就认识,看样子交情还不错,伊莎贝拉后悔不迭。秘法师是兼备秘法工匠与秘法药剂师知识的全才,一位高级秘法师的医术肯定胜过普通的高级药剂师。诺拉学士一定能治好父亲,说不定还能拜托她帮安德鲁检查一下,那孩子的身体向来不好。侍从拉开城堡会客室门上的黑铁环的时候,伊莎贝拉还在琢磨这件事。
会客室不能算作黑岩堡真正的会客室,这是莉莉安娜的地方,父亲从前使用的那间房早已搁置。在奥维利亚,女人不能参政,更加不能坐在黑岩堡会议厅的高台上。但那女人也不让安德鲁坐上去,说他年幼体弱。事实上,就连她会客的时候,也不让安德鲁呆在身边。真是可笑,已故的蒙塔韦斯特国王亲政的时候也才十五岁。
伊莎贝拉尽力不去看莉莉安娜的脸,免得心中所想泄露出去。莉莉安娜是个出身高贵的女人,人们都说她美丽聪颖,然而十几年过去了,她还是没能学会一星半点艾诺的家风。一个多月前冰就开始化了,然而直到现在,她的房间里还铺着厚实的长绒地毯。窗帘是织锦的,全部拉开,瘦窄的高窗也大开着,阳光照进来,地毯显得越发白惨惨。会客室正中有一张四脚包银雕花的矮茶几,上面放了几只酒杯,仆人正抱着银壶。
伊莎贝拉看着石榴色的酒液倾倒进镶着玛瑙的银杯里,暗暗皱眉。父亲认为身为领主,应该时刻警醒,因此从不在白天喝酒,对他的子女,也是如此要求。她瞄了泽曼学士一眼,他很平静,看不出有任何不满。诺拉学士则一屁股坐进垫了羽毛软垫的座椅里,倾身拿起杯子饮下一大口葡萄酒,湛蓝的眼眸对准伊莎贝拉。
“听说你弄到了不老泉水。”她的眼神不容质疑,伊莎贝拉看向泽曼学士,学士冲她点点头。伊莎贝拉摸到怀里的扁水壶,自从离开黑岩堡,她一直把它贴身揣在怀里,这么长时间下来,已经习惯了它在那里。她小心翼翼把它掏出来,拇指拂过水壶上凹陷的纹章,双手递给诺拉。诺拉学士单手接过,上下摇晃银壶,麻利地拧开壶盖,左手执壶,右手在瓶口扇了扇,嗅闻泉水的气味。然后她笑了一下,笑容很冷,很突兀,像海里突然冒出头的尖锐冰山。伊莎贝拉心里咯噔一下,小腿的肌肉立刻绷紧。
“什么时候弄到的?”诺拉透过瓶口端详里面的泉水,漫不经心地问。
“一周前,不,不到一周的时间!”
“你亲自装进去的?”
“没错。”
“打算用这个救你父亲?”诺拉的笑容扩大,伊莎贝拉一头雾水,不详的感觉迅速升起,盈满心胸。“虽然不确定里面混了什么东西,不过用这玩意儿入药的话,那可是会毒死人的。”莉莉安娜的眼神顿时刀子一般飞过来,伊莎贝拉只觉得眼前发黑,顾不上她。
“可是,可是这是我亲手……装水的时候,池子里还有灯芯鱼呢!它们很活跃的!”
“噗哧,哈哈,几条小鱼而已,又能说明什么。还是说,你以为自己能胜过我?我告诉你,不管你看过什么博物书,上面的记载都有可能是错的。而我,我,诺拉·秘法,不会出错,明白吗。唯一的真相要靠自己亲身验证,只有蠢货才会傻背别人写出来的东西。”诺拉看伊莎贝拉的眼神不屑一顾。
“可是我……”伊莎贝拉望向泽曼学士,她指望自己敬仰的这位老师可以推翻诺拉的论断。可泽曼只是皱紧眉头,冲她摇摇头。
“这不可能!”伊莎贝拉惊叫,她捂住脸,痛苦让她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来人呀,把这个胆敢谋害父亲的逆徒给我拿下。”莉莉安娜的声音很稳定,听不出她在生气或者高兴。木门吱呀一声响,身披钢甲的卫兵走进来一左一右架住伊莎贝拉的胳膊。
“不,我不是……”巨大的打击抽走了伊莎贝拉的所有力气,让她连反驳的心思都没法升起。她全身酸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被卫兵的钢指一碰,几乎瘫在当场。泽曼学士大惊失色,站出来为伊莎贝拉声辩。“夫人,小姐她不是学士,即便水源有问题,也无从分辨呀。”
“奥维利亚可不是帝国,秘法师不能参与议政。泽曼学士,你该不会忘了吧?”莉莉安娜端庄地坐在椅子里,双手交叠在大腿上。她依旧挂着微笑,说话不紧不慢。“不过,我身为女人,本也不该处理这些事情。谁叫我的丈夫重病昏迷,他的儿子又年幼无知呢。”莉莉安娜闭上眼,又缓缓睁开,面容美丽祥和,眼中闪动着慈悲的光芒。“——不过,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可终归,她还是最大的嫌疑人。难不成,要我怀疑制作秘法器具的你,或者——”莉莉安娜的目光投向一身黑甲的克莉斯,克莉斯回望她,白净的脸像是冰砖。
“说不定就是壶的问题。”
“不,我肯定是水有问题。”诺拉反驳她,斩钉截铁。克莉斯刺她一眼,诺拉全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莉莉安娜轻笑,挺直身子。“那么,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先把嫌犯控制住吧。”两名卫兵微微欠身,拖着伊莎贝拉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房间,就像拖着一具死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