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拉的聪明是毋庸置疑的,若是单按绝对智力论,她或许能摘得帝国天才的桂冠。克莉斯自认离自大还有些距离,绝不能说她在利用诺拉,真实情况或许刚好相反。
泽曼学士是一位田野研究者,药剂原料室可谓琳琅满目,克莉斯甚至发现了一头三趾洞狼,虽然只整下半个脑袋。狼头泡在玻璃罐子里,瞪着黄色的眼珠子看着她。诺拉在原料室里只转了半圈,就提出非要阴暗地底生长的犬鼠菌不可。克莉斯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黑岩堡地下迷宫般的通道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现在,两个人达到了地下室最深处的尽头。克莉斯提起马灯打量四周,这只是一个石头砌成的储藏室,木桶与订好的方形木条箱杂乱摆放在其中。掉了脑袋的石像倒在地上,看那身形应该是一头短尾虎。储藏室的尽头是一面石墙,看上去和她们经过的其他墙壁没有任何不同。这难不倒诺拉,这两年她对这类建筑突然着了魔,用她那非人的记忆背下许多图纸。现在,那家伙正用手抹去石壁上的水珠,侧脸贴在上面,用手里的小铜锤敲击石砖。青色的砖石发出清脆的回响,她不泄气,继续查探。空寂的地下室中轻鸣不断,灰尘掉落,轻微的土味升起。克莉斯侧耳倾听,已经有半个钟头没听到守卫的脚步声。她不认为那个盖伦会对惹他讨厌的帝国人如此宽容,于是只能把莉莉安娜作为唯一的解释。
“你说过这里曾经看守严密。”克莉斯踢踢旁边的木桶,金属声响起,里面大概装的是铁器。“也许是一个陷阱。”
“有什么陷阱能困住我,快给我见识见识。”
“我说的不是机关。”有多种可能性,也许奥维利亚就是想步蒙塔韦斯特的后尘,来个以卵击石的绝唱;或者莉莉安娜有这个自信让大公落马而不伤及自己。只是这些假设都不够圆满,克莉斯没法说服自己。
“也许她只是想让她男人醒过来?你知道,在许多大猿的家族中,比如奥维利亚的特有种,雪顶高山猿的种群里面。虽然平常雌性都对雄性首领没太大兴趣,但是天敌入侵的时候,它们总是义无反顾地站在首领一边。毕竟是裸猿的大表姐,说不定两者存在类似的行为。”诺拉说话的时候完全没看克莉斯,她蹲下来,把单肩包搁在大腿上,从里面掏出一个椭圆形的乳白色物体。她捏了捏那玩意儿,艳绿色的纹章自卵形物体深处浮现,她看也不看,顺手把它拍在墙上。那东西变得像浆糊一样粘稠,壁虎一样牢牢粘在上面。诺拉又掏出另一枚形状相同的黑色物体,如法炮制,粘在先前的白团子旁边。
克莉斯有些惊讶,担心自己是不是落伍了。“穿山弹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小的型号?”
“我最近发明的,还没申请专利——啊不,更正一下,是放弃申请专利了。那群泥瓦匠想把我的伟大发明放在他们的目录底下,理由竟然是,这对拆解老旧建筑很有帮助。这也能称作理由?笑得我下颚都快掉了。”诺拉说着,掏出两个金色小球,摁在两团亮着纹章的团子上面。小球上同时闪过一道电弧,黑白两个团子相互靠拢,它们不断融合,陷进石壁里,仿佛放置在巨大冰块上的火炭。穿山弹很快消失在石壁深处,被它啃开的岩壁泛着诡异的亮绿色光芒,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光圈。呼吸之间,光圈迅速扩大,石墙在嘶嘶声中溶解,蒸腾出一大片的白烟。诺拉早就退到安全的地方,抱着手臂欣赏这场秘法表演,脸上的得意快要堆不下。
“小巧,而且稳定。”克莉斯赞叹。她回忆起上一次使用穿山弹的情形,那可是需要两人才能搬动的大家伙,还奢侈地找了三个秘法师发动它。最后融合的时候发生了爆炸,飞溅的秘法武器弄瞎了一个士兵的左眼,万幸没有秘法师受伤,否则可是难辞其咎。“我想你应该带了足够多的这玩意儿吧。”克莉斯的视力惊人地敏锐,透过闪烁不已的绿光和盈满地下室的白烟,她看到了那堵墙壁后面的玩意儿——另一面墙。
墙中之墙,豪猪战术!也许封堵这道入口的人做的是这种打算。第二堵墙之后又是另一面墙,两面墙壁只有两拳的距离。克莉斯没有研究过大灾变时期的古建筑,不过诺拉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她两眼发直,好像清早起来看到米亚大学士在学院天井倒立——换句话说,活见鬼了。不同寻常的事情让诺拉变得兴奋,她清澈的蓝眼睛里光芒闪动,连带着整张脸都活泛起来,不再是平常那副傲慢冷淡的样子。就连克莉斯,也被她感染,或者说,被秘法的冒险精神所打动。她也开始好奇后面究竟藏了什么。石墙一共有五道,都是相隔两拳的距离,只是一道比一道古老。黑岩堡和云中墙都是以同样的淡青色石砖搭建,这种石头年代愈久,色彩愈淡,最后的一面墙壁惨白如骨,它的后面是一条幽深的甬道。
“骨龙的喉咙。”走进去之后,诺拉如此评价。马灯鹅黄的光芒掩盖不住石壁的苍白,天花很低,克莉斯伸手正好摸到细腻冰凉的石壁。“喉咙是软组织,既然是骨龙,哪来的喉管。”克莉斯抓住诺拉的漏洞。后者耸耸肩,“反正都是传说中的生物,谁知道呢。龙最后一次出现在典籍里还是在六百年前,当然我的前提是,那群老顽固愿意将柏莱石板归到典籍一类。事实上,噢,可悲的事实是,他们把那些重要文献搁在密尔塔的地下室里,和建材堆在一起!”克莉斯打断她,“石壁上没多少灰尘。”她捻捻手指,犹豫片刻,还是凑到鼻下闻了闻,也没有什么味道。
诺拉一个人走得飞快,她的声音从昏暗的前方传来,听上去很遥远。“可能设有风穴,足够高明的话,去除灰尘和异味还是可以办到的——”石块仿佛在耳边崩落,巨响掩盖住诺拉的惊呼,陈旧的土味猛地扬起。克莉斯箭一般射过去,一个鱼跃,一把握住诺拉的胳膊。马灯摔出去,滚了几圈,自断裂的石道坠落,昏黄的光晕一路向下,畅通无阻,良久之后,金属和玻璃的脆响才传到耳中。
克莉斯拉起诺拉,学士从背包里摸出一根金属管,扭了两圈,黄铜色的金属表面密密麻麻的纹章同时亮起,湖水一般的明丽绿光照亮两人所处的断桥。这也许本来是一座栈桥,两侧没有扶手,桥梁在甬道外两米处断裂,以克莉斯的眼力,也看不到它的另一端在哪里。
“这可真有意思。”诺拉向下张望,舞动绿灯,石壁反射出苔藓般的颜色。“你看我们来的那个甬道,下面有基座,对面应该也是相似的结构,这是大灾变前惯用的双回旋梯,中间经常以栈桥相连。甬道那么完好,楼梯和栈桥却毁成这个样子,我只能说肯定是人为。”
诺拉又在软牛皮背包里摸索,克莉斯站在她身后打量四周。风吹上来,很轻,石砖坠落激起的尘土味在消散。那风可真凉,仿佛从深井里面吹出来,阴阴地贴着皮肤。克莉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不怕冷,也不怕黑,只是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冒出来,压过好奇心。那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东西,克莉斯握住胸前的牛皮带,巨剑苍穹缚在背后。钢剑的重量勒住肩膀与乳胸,但却带来扎实的安全感。
诺拉很快找到合适的装置,她发动秘法道具,散发着黄绿荧光的绳索从她掌中蹿起,蛇一般捆住残留的栈桥,另一端垂落,细长的光带伸入黑暗的尽头。“我先下去,等我信号。”克莉斯摊开手掌,诺拉看了她一眼,从金属管上扭下一截搁在她手心。克莉斯把那截散发蓝光的空心金属管咬在嘴里,顺着绳索往下爬。黄绿的绳索和不寻常的绿光交织在一起,在对面乌黑的石头基座上留下一大团诡异的光影,也许很像鬼火,在很少见识秘法施展的普通人眼里。但克莉斯可不是那类人,她说不出自己担心的理由,诺拉的世界里不存在毫无理由的担忧。她非但不会相信,反而会嘲笑“女人的直觉”这种说法。
通道不如想象的长,只有不到二十米,底下是嶙峋的乱石。秘法绳索剩下好长一截,蛇一样盘曲起来。克莉斯轻手轻脚落到地面,拿出嘴里的蓝灯打量四周。也许这里是一座旋转楼梯的底层,她不能确定。地面上堆满了砖块,马灯倒栽在砖石缝里,只剩骨架。白石打造的墙面被砸得面目全非,上面本来有一些壁画,现在已经完全脱落了,只剩下破碎的轮廓。
这里三面是墙,唯一的出口掩埋在乱石堆下。也许诺拉的推测是对的,有人炸掉了石梯。但在上一次大灾变之前?那时洞彻之泉旁的双子塔尚未建立,除了秘法□□,克莉斯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造成这么大的破坏。说不定是房子那么大的铁球,或者,巨龙,山丘一般的双头巨人。克莉斯被自己逗笑了,她查看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危险,这才拉拉绳索,示意诺拉下来。
尽管穿着高级秘法师的蓝紫棉袍,诺拉下降的速度依旧很快,她把绳索卡在腰间的金属勾环里,像只矫健的猿猴一样滑下来。众所周知,秘法师不爱出门,可诺拉有维持体能的独到办法。用她自己的话说,“秘法师不需要熊样的肌肉纤维,这不表示敏捷的身体和充沛的体能毫无用处。激活秘法所消耗的体能是惊人的,只是那群废物没机会连续施术罢了。”诺拉曾经自夸像猴子一样敏捷,能不能在枝头跳跃不好说,不过能挤进秘法师三甲——在克莉斯见过的秘法师里。这位敏捷的秘法师滑下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对,她打量四周,又看看克莉斯,皱眉问道:“你刚才用苍穹了?”
“当做玩具舞吗?怎么可能。”
“不对劲,这不合理,”诺拉摩挲下巴,“我刚才在上面就有所察觉,这下面有秘法波动。”
“也许是陷阱。”克莉斯也把眉毛皱起来,这个答案,她连自己也没法说服。这可是在闭塞的奥维利亚,将秘法当做邪术的阴霾之地。先前不详的预感又再涌现,“以血为河,以骨作舟”,神棍的胡话没头没脑地冒出来,她好像看到尸鬼枯黄的眼球,正在黑暗中滴溜溜地转着。“也许我们应该回去,多叫几个人下来。”
“你脑子摔坏了?”诺拉伸手想拍克莉斯脑门,走近一看,意识到两人令人绝望的身高差,只得悻悻收回手,补上一记眼刀。“时间不多,谁知道那女人什么时候改变主意。况且,我也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大,只能把这次行动当做最后一次机会抓住。闪一边去,我要融掉那堆烂石头。”诺拉又摸向她的背包,克莉斯明白她心意已决,可她应该阻止她的。有时候她真恨自己心太软,也可以换种说法,太想表现得勇敢无畏。清理石堆的工作波澜不惊,除了石头底下露出来的,一具白森森的骨架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