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喜若狂,这个词还不足以形容伊莎贝拉此刻的心情。她的心插上了翅膀,乘着暖风在空中滑翔。父亲清醒了!她自由了!恶毒的诬陷不攻自破,她就要离开这该死的囚室,去见父亲了!伊莎贝拉喜不自禁,哼起小调。小时候,母亲高兴的时候时常哼唱这首曲子,旋律很特别。音乐教师曾抱怨这是帝国调子,伊莎贝拉可不管她说什么,母亲喜欢的,她就会喜欢。
“心情很好?”盖伦侍卫长走在她前面。他是个英武的中年男子,穿着惯用的那身银色钢甲。奥维利亚的盔甲质朴实用,用不着打上帝国盔甲的做作装饰,依然帅气。
“当然!好到快要飞起来!今年最高兴的事没有之一!”可现在还是春天,伊莎贝拉想到这里,吐吐舌头。不过还有什么事情比敬爱的父亲从病魔手中脱身更令女儿高兴的?绝对没有,伊莎贝拉有这个自信。现在就是今年最快活的时刻。
“您高兴的话,最好不过。先前有些冒犯,可夫人全权负责城堡事务,违抗她就是对老爷不敬,希望您能谅解。”两人走完楼梯,站在大公卧房门口。盖伦转过身,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他有副英俊的下巴,城堡里的许多姑娘为他着迷。伊莎贝拉可不是因为这个才对他抱有好感。他尽忠职守,武艺高强,伊莎贝拉尊敬的是他的严谨认真。她回给他一个笑脸,“没关系的,我能理解,别放在心上。他们都很小心,没有弄疼我。”
盖伦鞠躬,为她打开房门。温和可亲的父亲就在门的后头,神志完全清醒。伊莎贝拉控制不住自己的笑,管它什么礼节什么淑女,她几乎是一溜小跑冲进卧室的。谁让她是那么地高兴呢?父亲一定能理解,不会苛责。
父亲的房间与离家时已迥然不同。绣了松海雨燕的织锦窗帘全都拉起来,规规矩矩绑在窗户两边,窗帘米色的流苏在晚间的清风中微微摇晃。月如银盘,将室内照得明媚敞亮。大床两旁的落地烛台已经点亮,烛光轻摆,床柱上雕刻的雨燕姿态各异,灯光给它们罩上一层温柔的晖光。大床的幔帐同样规整挂起,父亲正靠坐在床上,冲她伸出手。他的笑容温柔,但也透着明显的疲惫与虚弱。一丝酸楚涌上来,伊莎贝拉来不及控制,泪珠滚落。她连忙拭去,坐到父亲床旁的木椅上,双手握住他的手。
“您能醒过来,我简直太高兴了,跟做梦一样。”喜悦、激动、委屈与苦楚交织成一曲难明的乐章。伊莎贝拉被它牢牢占据着,嗓音有些喑哑。她本不想害父亲担心,只是眼泪不太配合她。父亲笑笑,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帮她擦去泪水。父亲的拇指比记忆中细软,温暖依旧。“我的女儿啊,还跟小时候一样,心事都写在脸上。”伊莎贝拉吸吸鼻子,展颜一笑。
“听说你为了父亲,到帝国境内去找灵药,还遭遇了危险?”父亲握着她的手,语含关切。
“是战胜了危险,父亲。”伊莎贝拉有些自豪,抬起下巴。父亲笑着拍拍她的手背,眼里净是慈爱。“父亲很骄傲,衷心感谢你。不过你也得答应父亲,不要再以身涉险,你可是我的女儿。”伊莎贝拉只是呵呵地笑。父亲端详她的脸,眼里流露出一股少见的温柔神情,像是一首老歌。有些怀念,有些伤感,有些感慨。“我的贝拉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跟你母亲越来越像。这双眼睛,真是跟她一模一样,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闭上眼,眷恋占据了他的脸。记忆中,他很少显露出这种感情。大病让他消瘦了许多,远不如往日强健。听说人的身体要是变得虚弱,心也会跟着柔软。伊莎贝拉心里一阵酸疼,握紧父亲的手。“我长大了,可以为您分担。”
“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父亲睁开眼,烛光在他浅褐的眼底摇曳。令人欣慰的是,他虽然瘦得不成样子,眼里的清明还是一如往昔。“我也是个自私的父亲啊,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让你永远做我的小女儿,在黑岩堡的公主塔里住上一辈子。可是你长大了,你有自己的幸福要去追求。你会有自己的城堡,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丈夫和儿女,父亲不能永远把你栓在身边呐。”伊莎贝拉连连摇头,“我还没满十八岁,家庭……对我来说太早了。”丈夫这个词让她舌头打结,说什么也吐不出来。
“不小啦,你母亲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是父亲的未婚妻了。”
“可是——”
“父亲知道你觉得有些突然,但这也是迟早的事。越早准备,对你越有好处。我本打算过完新年就告诉你,没想到在这张床上躺了那么久。我跟佛多伯爵约定好了,是他的长子,克莱蒙德。”
晴天霹雳,伊莎贝拉脑中一片空白。她望着父亲的眼睛,神情呆滞,胸口麻木。父亲爱怜地扶住她的肩膀,握了握。
“你是个大人了,是奥维利亚的长公主。你的国家,你的家族需要你。负起责任来,你可以做得到的,孩子,我知道这不容易。”
“可是您大病未愈,安德鲁还那么小。我……再两年,不,再给我一年时间也好……”
“我的身体,诺拉学士和泽曼学士都认为没有大碍了,慢慢调理就会恢复,你不用担心。安德鲁,安德鲁他是你的弟弟,更是奥维利亚的王储,黑岩堡未来的城主。他呀,就是平常依赖你太多了。这里面也有我的过错,你母亲去世的时候,他还在襁褓中。一直以来,对这个儿子,我也是过于纵容。从今以后不会了,我得把他教成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父亲说得斩钉截铁。也许是他的身体不允许这么用力,他又开始咳嗽,呼吸声沉重又浑浊。如果他是条河,也被泥沙占满了。他缓缓向出海口挪动,每一里都艰难万分。伊莎贝拉的心拧作一团,不知是在心疼父亲还是自己。她拿起床边的银水杯,双手捧给父亲。那不是一般的水,深茶色,稠如糖浆,一股子药味。父亲喝下一大口,迅速缓和下来,脖子上的青筋收回去,皮肤的潮红还留在上面。
伊莎贝拉柔肠百结。平心而论,她明白现在不能顶撞父亲,可如果这一切要用结婚作交换……克莱蒙德·佛多会是理想的伴侣吗?他今年应该年满二十六岁,是伯爵之位的继承人。伊莎贝拉见过他几次,印象不深。依稀记得是个精瘦的贵族青年,爱说笑话,喜欢和骑士们饮酒作乐。作为大公的女儿,她一定会嫁给父亲领地上的某位领主,这是迟早的事。伊莎贝拉不明白什么是理想的伴侣,她只是清楚自己不爱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更令她难以启齿的是,她对这件事情厌恶至极,一想起来就像生吞了一只癞蛤蟆。能拖一下就好了,一年,一个月,哪怕是一周,一天,也会觉得幸福呀!
伊莎贝拉捏住裙摆,极力压制心中急切。“等帝国使者离开,父亲能够骑马的时候,那时候我会的,我,我向您保证!”
父亲苦笑摇头。“那群乌鸦……你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吗?就在不久之前,日落的时候,在这间房里,当着我的面!那副嘴脸,简直颐使气指,岂有此理!乌鸦想在我面前抢走我的女儿,白日做梦!尽头之战输了,但奥维利亚也不会任由他们摆布!”大公皮肤上的红晕才刚消退,这一下又爬上来。伊莎贝拉赶紧为父亲顺气。
“城堡里都是她们带来的人,叫佛多伯爵看见,恐怕留下不好的印象。何况……安德鲁不能离开奥维利亚,父亲!”
“我明白,别担心,父亲醒过来了,自然会保护儿子。”埃顿拍拍伊莎贝拉的手背,“佛多伯爵宣誓向艾诺家效忠,我让他带上一百弓箭手过来,对城堡的形势反倒有好处。也正好看看他们的决心和勇气,为了誓言和未婚妻,克莱蒙德能做到什么地步,真是令人期待。”
伊莎贝拉轻轻把手抽回来。克莱蒙德身手不错,上一次见面是在比武大会上。盖伦侍卫长也参加了比赛,被他一枪刺下马。他会挑衅克莉斯吗?就算他不主动招惹,克莉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也很容易被理解为傲慢,尤其是在奥维利亚男人的眼里。整队的佣兵和怪兽都没能叫她服软,伊莎贝拉不看好克莱蒙德。一想到两个人可能发生流血冲突,伊莎贝拉的心直往下沉,她不期待,也不觉得骄傲,一点儿也不。
父亲将她的沉默解读为默认,他接着说:“这几天你好好准备一下。你晒黑了,也瘦了,手上起了茧子,这可不是一位贤淑未婚妻该有的模样。我会再派一位嬷嬷给你,让她教教你婚礼事宜。”说完他冲伊莎贝拉点点头,示意她离开。换在月余之前,伊莎贝拉一定不敢质疑父亲的权威。他深爱着儿女,他沉稳机警,他是这座城堡和这个国家的主人。可今天伊莎贝拉不知怎么了,她的心中有一股劲儿,把她摁在座椅上,挺直背望向父亲。
“我认为,现在跟帝国起冲突并不明智,父亲。安德鲁是王储,我们必须保护他。我可以代替他去做人质,帝国人也同意……”
“哼,帝国人!安德鲁是我的儿子,你是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听父亲的话,孩子。离开黑岩堡已经让你受了伤,我无法坐视那种事再发生第二次。”
“我这不是完好无损地坐在您面前吗?”
“运气好罢了。两次,至少有两次。”父亲竖起两根手指,摆出不容置疑的神情。“刺杀你的,很有可能就是帝国人。也许不是这群乌鸦,但洛德赛贵族势力的复杂程度,远超你的想象,我的贝拉。整个洛德赛都对赫提斯言听计从吗?哼,更何况还有秘法学会和苏伊斯神殿这两个的庞然大物。你快成家了,也是时候了解这些事情。父亲有可靠的情报,前些年,帝国前王储,那个奥罗拉的死,似乎就和苏伊斯大神官有些牵扯。赫提斯正在秘密调查,他太年轻,太想超越他的胞姐,这些都是我们的机会。活人永远赢不了死人,人一焦急,就免不了犯错,更何况赫提斯只是个嘴上没毛,乳臭味干的愣头小子罢了。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们也要放手一搏。”
伊莎贝拉有些不知所措,她接不上话,惭愧的心情逐渐占了上风。父亲说的,她从未考虑过。泛大陆很大,黑岩堡外面的世界很复杂。而她,就像一只刚懂得飞行的年轻雨燕,以为凭那双稚嫩的翅膀就能随心所欲了。真是该死,为什么到今天才想起来要了解这些事情?真如父亲所说,把自己当成永远蜷缩在他羽翼下的小女孩了吗?后知后觉的觉悟让伊莎贝拉无地自容。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向父亲告别,又是由谁护送回到公主塔的。安妮不在,她的房里空无一人。一切都已打点妥当,睡衣平铺在床罩上,暖床器把床铺烘得暖洋洋,但伊莎贝拉一点睡意也没有。去他的婚礼,去他的公主礼仪,去他的帝国。她把自己扔在羽毛垫大床上,万分懊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