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克莉斯的每一次相见,都是命运的安排,只能如此解释了,否则伊莎贝拉无法说服自己。她是奥维利亚的公主,出身高贵,养尊处优,然而自从第一次见到克莉斯,她就一直负责出丑。可以说,她这十七年来最狼狈,最窝囊的样子都被克莉斯看到了。她以为这类事总会有个头,诸神却存心跟她过不去,让她每况愈下。她可以理解乌鸦门卫看到她时脸上的震惊。她的脚扭伤了,穿着一条脏兮兮的睡裙,身上又是草又是泥。裙摆被刮破一大条口子,要是不攥住它,大腿都要被人看光了。
而克莉斯,克莉斯下来之后只看了一眼,白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伊莎贝拉不敢再乱猜她的心思,那可不明智。这个人的身份如此复杂,万一猜错了,岂不颜面扫地。倘若真要离开奥维利亚,一路上可得和这个人作伴。到时候她就是代表奥维利亚的伊莎贝拉了,必须得维持住公主的尊严,公主的尊严就是奥维利亚的尊严。看着没有扶梯的陡峭石阶时,伊莎贝拉还是很有决心的,当她迈出第一步后,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个后继无人的筑城者到底在想些什么,怎么黑岩堡的台阶都既长又陡还没有扶手呢?如果裙子没破,伊莎贝拉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扶着墙上去,对,只要能腾出手来,就算腿瘸了,凭毅力也能上去。伊莎贝拉不肯服输,她咬牙坚持了两级台阶,汗液立即濡湿了后背。楼梯间太安静,让她的喘息显得格外粗重。一定只是错觉。走在前面的克莉斯突然停下,扭回头看她,伊莎贝拉竟然在她铁板一块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无奈。克莉斯转身,三两步走下来,矫健如豹。
“可以吗?”
伊莎贝拉目睹克莉斯在身旁的阶梯上停下,抬起一只手。她站得好近,心跳得真快,一定得注意锻炼了。伊莎贝拉暗自琢磨,她向克莉斯报以感激的微笑,冲她点点头,意思是自己还能坚持。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伊莎贝拉打定主意,再也不要瞎猜这个人的心思,有话一定要直接说出来。克莉斯不知道哪里会错了意,搂住伊莎贝拉,弯腰将她横抱起来。这还是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伊莎贝拉不禁低呼,情急之下,下意识搂住克莉斯的脖子,两个人的距离陡然拉近。克莉斯的脸近在眼前,能看到她琥珀眼睛里的倒影,她的气息变得好浓郁,一下子把人给包裹住,呼吸之间都是清淡的香味。不是没有和她如此贴近过,但那时候是为了躲避箭雨。没了生命的威胁,身体上的接近变得很尴尬,两个人同时僵住。
伊莎贝拉不自觉地端详起克莉斯,楼道里的火把正在熊熊燃烧,火光在她金色的眼底跳动。她隐约流露出某种晦暗难明的情绪,是一种伊莎贝拉搞不明白的东西。真该死,刚刚才下决心不要再揣摩她的!“对不起。”伊莎贝拉赶紧道歉,她松开胳膊,低头望着阶梯锋利的边缘。“放我下来吧,我自己可以的。”“胡闹。”克莉斯望她一眼,毫不理会,径自迈开大步走起来。她到底有多大劲,抱了一个人,走起来依然毫不费力。伊莎贝拉为两人体能的差距感到绝望。骑士之路,离她还遥远得很哩。
看样子克莉斯住在石塔顶层,她拾级而上,一言不发。伊莎贝拉不知是该庆幸一路上没碰到什么人,免除了更多尴尬,还是这般沉默不语本身就够让人难为情的。她最终还是没忍住,率先开口。
“我想表达我的感谢,非常感激。父亲醒来,我高兴得不得了。”
“是诺拉学士的功劳。”
“不,我明白。没有你的帮助,诺拉学士是不会出手的。那个,我……”这种姿势,又不能抱住对方的脖子,很难维持平衡,攀爬楼梯的颠簸更是雪上加霜。克莉斯利落地转过楼梯拐角,视野旋转,伊莎贝拉觉得自己快要翻倒出去,情急之下搂住克莉斯的背,这回她倒没说什么。伊莎贝拉搭着克莉斯的肩膀,那比想象中瘦多了,却这么有力,不合常理。“我想为我先前的行为道歉。那个时候不该乱发脾气,我是说碰到你的部下的时候。还有!我之前说过的,不要再用敬语的事情,依然有效!”
克莉斯停下来,深深地看她一眼,仿佛在说,“你就想说这个?”接着开口:“帮我把门打开。”
伊莎贝拉对黑岩堡的客房没有太多研究,显然倚靠墙角的巨剑和包了黑水牛皮的大箱子是客人的物品,除此之外的摆设都是奥维利亚的风格。房间该是为贵宾特别准备的,桌面上镀银的灯台孤零零地烧着,大床的四柱雕工精美,栩栩如生的蔓草沿着床柱向上攀援。床铺的感觉与木雕大相径庭,太整齐,一丝折痕都没有,跟没人住似的。大约是拜它所赐,挂在墙壁上的草绿色松海织毯似乎也没能给房间增添多少暖意,说不定,夜里在这个人的注视下瑟瑟发抖呢。似乎不该这么取笑她,伊莎贝拉在心里小小地抱歉了一下。她确信克莉斯没发觉什么异样,她将自己放在木椅子上,温柔有礼堪称绅士楷模,但她大概不会喜欢这种称呼,伊莎贝拉决定还是不要说出口的好。
“我让人拿冰块过来。”克莉斯在检查伊莎贝拉的脚踝。她看得很认真,伊莎贝拉扭了扭身子,不自在的感觉挥之不去。“谢谢,总是让你帮忙。”“你来找我代表愿意前往洛德赛,这也是护送工作的一部分。”克莉斯没抬头,她褪去伊莎贝拉的低帮小牛皮鞋,很小心地没有弄疼她。护送,不是从离开的那一刻才开始计算的吗?也许帝国的方式有所不同?伊莎贝拉决定不在这种问题上花费太多的精力。“腿擦破了。”她往上瞥了一眼。热力嗡地一下胀满脑门儿,进而攻陷耳根。伊莎贝拉这才注意到,大腿白花花的皮肤正暴露在外面哩!可是已经被她……再说反正她也是女人……不行,还是好害羞,可是现在掩饰反而更加……伊莎贝拉找不到地方放好她的两只手,急得直想抓头发。不行,一定要忍住,那可是形象的大崩溃呀,怎么能在她面前……
冷若冰霜的克莉斯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伊莎贝拉的挣扎。这不近人情的家伙甚至掀开撕裂的裙摆,大模大样地查看大腿的伤势。那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呀,这个人到底懂不懂自己在干什么!?
“一点小伤,清理一下就可以了,不用上药。”她平淡地总结,总算记得把翻开的布料盖回去。伊莎贝拉顿松一口气,又有些莫名的小小失落。
“你们帝国人都是这样的吗?”
克莉斯不说话,抬起脸,金色的眼里充满疑惑。伊莎贝拉下意识挪开视线。“这样……对别人的身体……你知道,在奥维利亚,尤其是我这样的人。我们的身体,是比较,那个的。”
“你沐浴的时候,安妮也在旁侍奉。”
“不,那不一样的!”伊莎贝拉急道,她对上克莉斯的眼睛,又蓦地移开,声音软下来。“我也说不好,总之,是不一样的。”
“帝国的确有很多奥维利亚没有的东西,比方说大澡堂。不过我认为更重要的是,我们帝国的女人,不会为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
“不是羞耻!”
这时候木门轻响三声,伊莎贝拉连忙收敛声息。端着铜盆的士兵走进来,盆里蒙了一层细白的水汽。冰块裹在布袋子里,以棉绳扎好,上面依稀结着水珠。士兵咚地一声把铜盆放在地板上,向克莉斯行了个帝国军礼,旋即利落地转身离去。这些家伙干什么事情都干净利索,回想起盖伦手下的那两个人,伊莎贝拉悄悄叹了一口气。出使帝国,让她更加盼望自己家族统治的国家富裕强大,军力强盛,如此一来,她也不至于卑躬屈膝。
“我想去洛德赛,与你同行。”
“我知道。这很凉,忍着点儿。”克莉斯说着,把冰袋按在肿胀的脚踝上。伊莎贝拉抓紧椅子扶手,以为会很痛,然而并没有。她悄悄松开手指,凝视克莉斯乌黑的头顶。克莉斯看她的时候,奇怪的感觉让她没办法回望;当她不看着自己的时候,又总是忍不住想要看她。没见面的时候不觉得,实际相处起来,果然还是哪里有些不对劲。不对,现在是什么时候啊,怎么净想蠢事!伊莎贝拉拍拍脸颊,决定照原计划吐露实情。“我连夜赶过来是因为,因为我,明天就要订婚了。他们守着我的卧室,不让我见你。”
“我知道,佛多伯爵的队伍将在明天正午抵达。明天一早,就要定下人选。”克莉斯把伊莎贝拉的脚搂进怀里,移开冰袋查看消肿的情况。她按了按那块肿胀发红的皮肤,疼痛让伊莎贝拉不禁发出些微声响。克莉斯看她一眼,重新按住冰袋。她懂得如何用力又不弄疼病人,在这点上,泽曼学士应该向她学习。
“恕我直言,大公他不会轻易放你离开,他会用各种办法阻挠你。先是软禁,接着可能是愤怒,动用他的权威,利用亲情,都是有可能的。”
“不会的,我是说,父亲他很爱我,这点毋庸置疑。”克莉斯的眼神让伊莎贝拉觉得自己说的是蠢话。她还想辩解,克莉斯抢在她前面说:“不管你抱着什么幻想,请你牢记现在的愿望。如果明天你退缩了,我也没法再帮你。你要充分休息,趁现在还没人发现你消失的时候。懂得隐藏行踪,这很好——好的方面不包括摔伤——今晚你呆在我这里,明天一切听我安排。”
呆在你这里?伊莎贝拉茫然望向大床,脸又热起来,这可真叫人难堪,她的耳朵大概很红。克莉斯一定发现了,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在憋笑,该死的!伊莎贝拉抬起下巴,努力装出高贵的神情,殊不知过度的努力让她愈发稚嫩。像还没长齐牙齿,路也走不稳的小狗崽,克莉斯心想。她忍住笑意,用下巴指指大床。“今晚你睡那儿,我跟别人挤一下就好。”伊莎贝拉顺从答应,可是怎么总觉得,她的表情有些许,失落?错觉,一定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