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伊莎贝拉在黑岩堡出生,也在这里长大,但走进城堡的会议厅,还是生平头一次。跟艾诺家奉行的简朴相比,会议厅称得上有些浮华。地板铺的是镶有淡蓝条纹的乳白色大理石,会议厅的高台两旁立着两尊雪白的大理石雕塑,一侧是展翅苍鹰,另一侧是一匹犬坐于石座上的白狼,淡金的晨曦让狼眼里的红宝石熠熠生辉。高台的苍白石壁后面挂着三面硕大的旗帜。中间的是帝国月白的六芒满月旗,奥维利亚的松林雨燕与威尔普斯家的披甲战狮分居左右。

早晨清爽的风穿过窄窗,三面大旗如波轻晃。大旗下面放着三张高椅,雨燕旗下面那张无疑是父亲惯坐的。椅背正上方的金包边镂空,雕了一只昂首展翅的雨燕。另外两张大椅子除了尺寸与之相仿,倒是平平无奇,想来是临时搬过来的。与人——还是两个女人——共享会议厅的高台,对于父亲来说,想必也是头一次。

伊莎贝拉跟其他乌鸦一起在高台下站定,面罩挡住她的脸,这样很方便,可以抛却奥维利亚式的淑女端庄,尽情地兴奋,哪怕说是紧张也行。今天的第一次可真不少,她竟然正经穿上了一套钢甲!虽然天不亮就被人赶出温暖的被窝,只匆忙咬过几口干面包,又花了一个小时穿上这身行头,但一切都很值得!全套钢甲,也没有想象中的沉重嘛。与帝国正规军穿戴同样的铠甲还能行动自如,伊莎贝拉为自己感到骄傲。当然,这其中也有秘法的功劳,说是神威也不过分,一夜之间,扭伤的脚踝竟然全好了。

伊莎贝拉握住身侧的剑柄,她戴着钢指,摸不到剑柄皮革的触感,可还是忍不住。这可是梦中才能有的打扮呐!身着甲胄,为自己的梦想而战,本身就是梦里才能有的事!伊莎贝拉能听见盔甲内部激烈的心跳声,她的身体很热,精神紧绷。事实上,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她已经出了一身汗。面罩里蒙了水汽,视野有点模糊。沉住气,沉住气。她默念了一边早上克莉斯教她的帝国军人的站法,努力站出他们的挺拔。不能让父亲看出来,不过应该没人能料到这种情形。想象着父亲和安德鲁的惊讶神情,伊莎贝拉躲在盔甲里面偷笑。

护卫列队完毕之后,钉了银盘的颀长双开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在前面的是一身银甲的盖伦侍卫长。他搀扶着父亲,将他扶上台阶坐好,然后快步走下来,站在侍卫队伍的最前方。跟在父亲身后的是高额头,双目湛蓝有神的诺拉学士,克莉斯面无表情地走在她斜后方。盖伦不知跟克莉斯有什么摩擦,一见到她出现,视线立刻切过去,面色不善。

三个人在高台上坐好,王子们才相继从另一侧小门现身。大家都穿得很正式,亚瑟华贵的丝绸长衫上用金线绣了七只姿态各异的雨燕,腰际佩戴真剑,剑柄上硕大的宝珠光芒闪耀。博泽尔和崔斯坦又穿着颜色迥异的衣物,他们的羊毛衫一绿一蓝,竭力减弱这两个人是一对孪生子的感觉。同胞弟弟安德鲁的羊毛衫是浅灰色的,只在胸口绣了一只小小的燕子,下身是简单的黑色羊毛裤和高帮圆筒靴。伊莎贝拉有些心疼,他应该打扮得更隆重一点,他可是奥维利亚的王储,不是深居简出的学士。

王子们向高台上的人欠身致意,大公的视线从儿子们身上缓缓扫过,露出赞许的神情。他的精神比昨晚要好,装束一如既往的低调,深棕色的皮上衣只在搭扣处有简单的银丝刺绣。正因如此,他右手无名指上的绿宝石戒指总是很显眼。那是艾诺家族世代相传的珠宝,大公身份的象征。父亲望了望帝国使者,率先开口,他略显绵软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石厅中,听起来有些空洞。

“我的儿子们,今天叫你们来的目的,你们都知道了。我们和帝国,和睦共处了一百六十年,王子前往帝都交流学习还是头一次,机会难得。赫提斯大人的亲笔信,昨天也给你们看过了,他很看重你们的意愿。今天帝国使者在这里,也是为了了解你们的心意。”

父亲话音落下,大厅里沉默了片刻。安德鲁没有站出来,他眉眼低垂,脸上没有笑意。天知道父亲对他说了什么,才掐灭了他对秘法的向往。弟弟一说到秘法和博物,总是兴奋得两眼冒光,菜谱都读不通的年纪,就围着泽曼学士问长问短。他甚至抱怨过,倘若他是帝国人该多好,即便没有秘法体质,也可以做个药剂师,行走大陆,治病救人。伊莎贝拉不想猜测他心中的难过。责任的意思,就是有所舍弃。父亲的教诲,她一直牢记心底。亚瑟笑得比往常更加傲慢,搞不懂他整天在得意什么,也许脑子不好到了极点自然就会这样吧。他的弟弟博泽尔话很少,向来木讷,崔斯坦则看着安德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为了避免沉默的尴尬,父亲又接着说道:“不用顾虑太多,有什么想法,大可以说出来,父亲会为你们做主。帝国向兄弟国家伸出橄榄枝,这也不是第一次。几年之前,蒙塔韦斯特的索菲娅公主不就在洛德赛游学过几年吗,传出不少佳话。据说现在夏宫里面,还在传唱她亲自谱写的歌谣。”父亲说着,转向两位帝国使者。诺拉不懂社交辞令在意料之中,令人吃惊的是,就连克莉斯也没有应和他。她金色的眸子里仿佛有利剑刺出来,这可太不妥当,父亲愣神的当口,亚瑟和崔斯坦的声音同时响起来。

“切,不能继承王位的女人,当然可以随意丢出去。”

“可是她在怒河会战的前夕就逃回故国了。”

两个人同时顿住,目光交汇。亚瑟挺起胸膛俯视崔斯坦,刻意压低声音。“哥哥说话,你少插嘴。”

“呵,安德鲁说话的时候,没少见你打断。”

“给我闭嘴!不详的双胞胎!”

“啧,恼羞成怒。尊敬的使者你们可要看清楚了,我的二哥亚瑟,差不多随时随地都是这副德行。不想给洛德赛添乱的话,请谨慎考虑。”崔斯坦抱起双臂,得意尽显。克莉斯点点头,“他劣迹太多,秃子也更懂得掩盖头上的跳蚤。”克莉斯的直接让崔斯坦吃了一惊,他放下手臂,微张着嘴望向高台。亚瑟脸色发青,眉毛搅在一起,活像两条遇到天敌的毛毛虫。

“我呸,臭小子,就他妈知道算计我!告诉你,别以为我死了,你就可以称王了。嘿嘿,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谁要抢你的位置!?不要脸,你又不是长子。”

“你这个——”诸神是公平的,亚瑟人高马大,身体强壮得不像话,枪术剑技一学就会,但除此之外,脑子里其余部分全是浆糊。他头脑不好,嘴皮子也不利索,说不过小他近两岁的弟弟,踏上一步,抡起胳膊就要扇他。父亲气得猛拍座椅扶手,厉声将他喝止。

“让两位见笑了,我这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像话。要说博泽尔,是里面最稳重的。他是个好孩子,就是话少些。”说着,父亲递出一个眼神。博泽尔左右看了看,抬起一只脚,刚放到地面,又缩了回去。亚瑟毫不留情地扑哧笑了,直骂博泽尔蠢货。伊莎贝拉嗤之以鼻,就凭他,也好意思嘲笑别人笨。

博泽尔抿抿嘴,偷看父亲一眼,又被他的眼神吓回来,缩起肩膀,好歹说了一句话。“大家都不愿意去,我又不傻。”

“真是遗憾呐。既然都不愿意去,那么可否……”

“我愿意!”伊莎贝拉鼓足勇气打断父亲的话,掀开面罩站出来。安德鲁睁大双眼,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不只是他,在场所有奥维利亚人同时愣住了。伊莎贝拉手心里都是汗,女子站在黑岩堡的会议厅里,还是数百年来的第一次。想到自己正在创造历史,她又有些兴奋。像克莉斯昨晚说的那样,无论如何也要奋力一搏,即便失败,她也注定与众不同。

“你是怎么……”父亲的视线射向盖伦,盖伦连忙垂下头。

“不关盖伦的事,我翻窗逃走,他不知情。”

“翻窗?哪国公主会从闺房翻窗?”父亲的声音沉下来,伊莎贝拉暗道不妙。“父亲爱护你的心意,对你来说只配得上‘逃走’吗?你实在太令我痛心。”父亲靠进椅子里,阖上眼皮,扶住额头沉重地叹一口气。他的表情很颓丧,伊莎贝拉心里一软,走了几步,链甲的沙沙声把她惊醒。现在是在战斗,不是心软的时候。

“我没有质疑您的爱护。”结果她还是忍不住解释。父亲的表情稍稍缓和,他拿下手,睁开眼睛,深褐的眸子里盛满慈蔼。“你深爱着你的家人,眷恋在黑岩堡的时光,这些,父亲都知道。前段时间病了太久,事情搁下很多,看来,是我太急了。”父亲自嘲,他微微一笑,语气更加软和,“订婚的事对你来说有些突然,一时接受不了,或者想在家再住上一些日子。这些事,你告诉父亲,父亲都可以体谅。订了婚,也不是立刻就要嫁过去。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在结婚前先见见面,有个了解,我觉得也挺在理。两三年的缓和时间可以给你,不用担心。”

“两三年”让伊莎贝拉心头一松,如果有那么长的时间好好准备,也许她可以尝试适应。她现在站在这里,穿着乌鸦的盔甲顶撞父亲,已经是大逆不道,万一父亲气出个好歹来……更重要的是,亚瑟他们的反应未必是没有道理的。说是交流学习,却不见帝国把他们的绯娜公主送过来,这分明是要人自愿做人质,被软禁在帝都。有几个头脑清醒的人会甘愿将自己置于敌人环绕的险境中?

“我的女儿,你还年轻,考虑问题太简单,也容易受人蛊惑。但是无论何时何地,你的家人永远和你站在一起。我们不会害你,这里是你的家,只要记得这些就好。现在当着帝国使者的面,确定自己的心意,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父亲说得句句在理,歉疚与自责潮水般涌出。父亲温柔的目光让伊莎贝拉无地自容,看看她自己,是多么的自私,幼稚。她无法弃家人于不顾,她是艾诺家的长女,她就是受这样的教养长大的。伊莎贝拉确定心意,正要开口,传令官高亢的声音穿透木门,响彻大厅。

“柏森城城主,阿尔伯特·布里奇伯爵;佛多伯爵之子,克莱蒙德·佛多爵士到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