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让伊莎贝拉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嗡嗡作响。除了凝视父亲,什么也做不了。
“她是在城里遇袭的。那年气候反常,整个春天都在下雨,下大雨。她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困在巨石大街的小酒馆里,你母亲她,从来都喜欢和平民相处,你是知道的。酒馆里太多人,起了冲突,太混乱。她被人刺中,从后面,先是肺,然后是心脏,又准又狠。那应该是一瞬间的事……”
父亲的嘴唇变得很白,他闭上眼睛,攥着银项链的手指节泛白。对于他来说,回忆这样的事不知有多痛苦。他喉头滑了几滑,缓缓开口。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没受太多苦,我想是的。她的血……她那天穿了条白裙子,几乎全红了……我是不该在你面前提这些的,贝拉。可是……十四年来,她的红裙子一直在我眼前晃过来又晃过去。我想找到凶手,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天杀的混蛋揪出来。我要活剥了他,把他的头颅插上矛尖!每天我都想着这件事。我找了很多人,在场的人查了个遍,酒馆老板,门外的乞丐,进城的每一个异邦人。一切都指向帝国,贝拉。帝国里有人杀了你母亲!我的人找到刺客家的时候,只见到一地废墟。地上好几具尸体,大人的,小孩的,全都烤得焦黑。”
伊莎贝拉瞪大眼睛,仿佛在看着一盏跑马灯,无声的画面逐一划过,童年的记忆似乎在扭曲,她努力回想,始终找不到蛛丝马迹。父亲打开画像后面的夹层,从里面掏出一枚奶油色的金属徽章。他把徽章摊在掌心,递给伊莎贝拉看,是一朵盛放的百合花。“你母亲去世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它。我从来没见过它,这个。前两年追查到这也是帝国来的东西,现在洛德赛还有人在佩戴。我派了好几个人出去追查,一点结果都没有。”
“凶手身上的?”伊莎贝拉接过来,将信将疑。徽章擦得很干净,没有一丝血迹,她把它翻过来,铜镜般的背面刻了一朵小花。刻它的人应该不懂雕刻,运刀生涩,线条极不流畅,但雕刻者的意图仍然完整地传达出来。那是白刺玫。怎么又是它?“可是,这说不通呀,父亲。如果真凶会做出灭口这种事,又怎么会任由证物留下来呢?还是,有特殊标记的证物。”
“也许他正是知道证物在我们手里,才杀人灭口的。”
“母亲不会武,又是背后中剑,哪有机会从凶手身上扯下这个东西呢?况且,在奥维利亚,男人佩戴徽章太奇怪了,一定很容易被人记住。”
“疑点所在。但至少是一个线索,唯一仅存的线索。鉴于对方的神通广大,为防万一,我让莉莉安娜随身带着。”
伊莎贝拉一时语塞,父亲追查了十四年,不可能想不到那些浅显的问题。这件东西出现在大公夫人的身上,本身就够奇怪了。纤巧的徽章,表面上了白釉,一股帝国味儿扑面而来。她瞄了瞄莉莉安娜,对方凝视着父亲手里的项链,若有所思。伊莎贝拉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决定说出来。“母亲她,只是商人的女儿,再往上一代甚至是农夫。为什么……千里迢迢,大费周章,冒这么大的险,没有道理呀。会不会是错杀?”
“她带着侍卫,打扮显眼,还有那双眼睛……错认?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些年来,这些事情,一直在我脑子里绕来绕去。最后不得已,我去找了戈登神官,他给了我‘苏伊斯的密语’。是一种香,在密室里烧起来,可以找回很久之前的记忆……我看到了一些……东西……跟洛德赛的贵族有关,那个人把徽章别在胸口。”大公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左胸。伊莎贝拉心里一沉。“父亲……恕我直言,那恐怕,我是说那个香,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请别再用它。”莉莉安娜冷笑,面含讥讽,“你女儿,比你明智多了。我真想为你的自信鼓掌,你知道吗?你就这么确信,她的东西你都知道?也许这是她自己的东西,太喜欢,不能让你知道。临死之前,不正是发现终生遗憾的大好时机吗?”
“别那样说我母亲。”
“混账!”
父女两人同时出声,父亲拍了桌子。突兀的巨响让书房里的争执戛然而止,气氛却越来越紧张,像一只渐渐弓起背的猫。
“你再这样我只好让你滚出去。”父亲还在瞪着莉莉安娜。莉莉安娜微微一笑,眼神温和如水,但伊莎贝拉清楚那不是驯服的意思。这女人像条匍匐在枯叶中的蝰蛇,遇到危险的时候缩成一团,你以为她在退避,一不留神,就被她咬出两个致命的血洞。父亲重病后,城堡的情形让伊莎贝拉深感不安。说不定与莉莉安娜的角力中,父亲已经输了。她下定决心,在离开之前,一定要让他知道那些事。
“父亲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有发现吗?你的处境,和你母亲的何其相似。”
“我的处境?”伊莎贝拉眨眨眼,旋即明白过来父亲指的是老松湖的事情。她说不出自己的生命比母亲的更有价值的话,只好说:“老松湖是帝国领土,我在那里丧命的话,就是一次政治事件。也许帝国有什么人想要挑起战争。”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父亲昨晚说的,帝国的复杂和凶险,远超想象。
“呆在奥维利亚对你来说,是最安全的。”
“哪怕要和那个克莱蒙德……”
“克莱蒙德不算坏,他脑筋清楚,没有什么劣迹。年龄相差也不大,他会是个好丈夫的。这桩婚事对你有好处。”
“是你们男人眼中的,好处,哼。怎么都这么看着我?我说的不对吗?奥维利亚的男人几时在意过他们妻子的感受?所谓的没有劣迹,是指他没有私生子吗?噢,小姑娘,你的眼神可真叫人寒心。”莉莉安娜虚按胸口,一脸悲伤。“当然,你亲爱的父亲当然会这么说。这对你有好处,这对家族有好处,忍忍就过去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拜托,看在诸神的份儿上,你以为我嫁给你父亲是因为喜欢他?爱情只是少女充满童真的幻想,婚后生活可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我的孩子。”
“我不是你的孩子。”
伊莎贝拉胃里一团糟,却不想吐。不是因为莉莉安娜故意那么称呼她,她时不时来上这么一下,十几年来早就免疫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伊莎贝拉笃定父亲没有单方面改变帝国意图的权力,他只是有些不甘心。想到破坏联姻可能造成的麻烦,伊莎贝拉的口气软下来。“我很抱歉让您为难。可出使帝国,不是我能左右的。”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低头凝视手中的画像,摇头苦笑。“你的心思,父亲明白。唉,也是随我啊,都是我的不是。”
伊莎贝拉接不上话,很久没见父亲流露出这么明显眷恋和悲伤。母亲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人,她一定是的。否则父亲身为王储,以维护奥维利亚的荣光为己任,怎么会娶回一个商人之女?虽然没有见过爷爷,但伊莎贝拉可不认为他会慈爱地笑笑,说“只要你幸福就好”。一定发生过很多斗争,父亲为了爱情,和自己交锋,也和其他人争斗。
父母是因爱结合的,伊莎贝拉笃信。自己和安德鲁的存在就是他们彼此相爱的证据,即便母亲英年早逝,她遗留的一切仍无时不刻不在感染着伊莎贝拉。她对爱的执著,追求幸福的勇气,还有她近乎无穷的魅力。整个黑岩堡,上至大公下到马夫,无不对她充满了怀念——当然莉莉安娜那边的人另算。无法想象如果她还活着,自己的生活会有多幸福,多温暖。可是她的一切早就支离破碎,她的面容被画框框死,伊莎贝拉甚至描绘不出她中剑倒地的情形,她亲爱的母亲是那样的模糊,仿佛一团浓雾。这真是,令人心碎,又难以启齿。她捏紧掌心的徽章。如果做女儿的,忘却了与母亲的点滴,如果她忘记了如何悲痛,那么至少,让母亲圆满地离去。找出真凶也好,为她复仇也好,总之,做点儿什么!
“我要去洛德赛!”伊莎贝拉的声音铿锵有力。安静的书房放大她的声音,她挺直背,像勇士一样挺直脊梁,像克莉斯那样。坚定从她眼里透出来,她望向父亲,确信自己不再动摇。“请把线索详细告诉我,到了洛德赛,我要追查这件事情。如果母亲真是被人谋害……”伊莎贝拉顿住,好像仇人真在眼前似的。忽然间,恨意汹涌而来,蜷缩在继母淫威下的童年生活,弟弟艰难的成长,迄今为止生活中所有的无能为力,都是因那个人而起!因他一己之私,因他不知所谓的杀戮!原来是那么恨他,恨不得现在就将他关进地牢,看他被推上绞刑台。“我要让他付出代价!我要以奥维利亚长公主的身份亲自审判他!我要让他为他犯下的罪行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