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不好要下雨。”安妮推开窗张望,生了雀斑的小脸写满忧虑。以她的年纪来说,她可谓成日里忧心忡忡。四天前回到黑岩堡的时候,小姑娘两眼肿成桃子,看着叫人心疼,一路上不知哭过多少回。伊莎贝拉是想给她写信来着,无奈安妮识不了几个字。她有些后悔,即便不认识字,让她明白自己知晓她的处境也是好的,实在考虑不周。好在安妮到底年纪小,恢复起来也快。有这么个生龙活虎的人陪在旁边,伊莎贝拉也轻松了许多,她把回到黑岩堡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说给安妮听。
听说小姐不用嫁去佛多家,安妮高兴得拍手欢呼,尔后出使帝国的消息又让她蔫了下来。联想到她对奥维利亚的感情,伊莎贝拉几乎要以为拉她同行是在勉强她,安妮连忙辩解道:“没那回事,要是让小姐独个儿到那种地方去,我才担心得要死了哩!”
话虽如此,小安妮还是焦躁不安,这几天不是撞到桌角,就是搞错茶点的时间,弄乱行李装箱的次序,这可不像她。伊莎贝拉试着安抚她,安妮只是摇头。
“小姐,我是不识字,不是傻。老爷能够醒过来,您和伊万爵士从怪物手里捡回一条命,又能避开那个讨人厌的克莱蒙德,就连托马,也得到了一个城堡里的安稳差事,这些都是承蒙月神保佑哩。诸神一定听到了我的祷告,我心里高兴着呐。可是帝国……”安妮深蓝色的眼睛瞬时黯淡下来,蒙了一层灰。“帝国有什么好哩,干嘛人人都要去?咱们奥维利亚就有不少好东西,要我说呀,绯娜是公主,您也是的呀。凭什么她就高咱一头,哼,怎么她就不学学咱们的礼仪呢!”
伊莎贝拉的目光跟随着安妮忙碌的背影,心里希望她对帝国的敌意能够淡化一点儿,最起码,不要摆在脸上。指望她三五天转变过来是没可能了,但今天她们就要登上停泊在褐港的帝国战舰,通过西部运河绕开剃刀山脉,前往双月之城,帝国首都洛德赛。从今往后她们将被帝国人环绕,举目皆敌,这么说也毫不夸张。
伊莎贝拉靠坐在床上,抓紧丝被,事实上,紧张忧虑的,又何止安妮一个呢?伊莎贝拉悄悄叹气,昨夜是米娜少尉为她站岗,这会儿随时可能敲门进来,督促她启程,可她的后背压根儿不想离开床头。不知道安妮怎么想,她摆弄那套连衣裙的荷叶边可有好一阵子了。
“紧张吗,安妮。”伊莎贝拉忍不住问。
“不,不紧张。”
安妮头也没回,一门心思整理着裙装层层叠叠的领口。那是套地道的奥维利亚式的贵族小姐华服,袖口与衣领上打满层叠的荷叶花边,裙摆膨大,刺绣细密,描绘了铃兰、苜蓿与薰衣草,都是黑森林里找得着的花卉。“这是奥维利亚的骄傲。”莉莉安娜把这件新裙子带过来的时候脸上写着不可抗拒。伊莎贝拉试图跟父亲沟通,她要骑马,还要登船,穿成这样不太方便,父亲反而又给了她一条沉甸甸的项链。
公主的威仪,艾诺家的脸面,陈词滥调。
“没关系的,今天咱们去褐港,指定走大道,不走泥地,下雨也脏不了。”小姐一叹气,安妮就忙着宽慰。
“你呀。”面对这样的贴身侍女,除了微笑,还能做什么呢?
伊莎贝拉掀开被子下了床,赤脚走到华服面前,扯扯它浮夸的花边。木门响了四声,正如先前预料的,是米娜少尉。
“您醒了就好,外面云很厚,长官希望早些出发。”
有时候伊莎贝拉会反思,那天晚上是不是不该邀请克莉斯。至今她也不清楚究竟哪里冒犯了她,以致五天来几乎都没再见到过她。偶尔在城堡里擦身而过,克莉斯也只是点头致意,僵硬得要死,活像见到了怀揣五千金币欠条的债主,笨拙地佯装无事。
伊莎贝拉问过米娜少尉,她看上去是个好说话的人——当然,参照物是克莉斯的话,任何人都可能是好说话的——总之,米娜只是神秘地笑,更加让人一头雾水。现在,她就在那样笑了,嘴唇没什么弧度,眼里的笑意却很深。
“这礼服可真不得了,够华丽的,殿下。我想,长官会喜欢的。”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们小姐的礼服又不是给你们队长看的!”安妮撅着嘴反驳她。
米娜年长得多,又是军官,没跟她计较,笑眯眯地说:“衣服穿在外面,自然人人都能看到。再说,谁不喜欢看美人儿呢。殿下,您这位小侍女可真有趣,快看她的样子,恨不得咬下我两块肉。别生气,小姑娘,美人可是溢美之词,我又不是流氓,只是发自内心的赞美。”米娜微微倾身,“殿下,尉队已经列队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说完,她举拳行了个军礼,轻手轻脚带上门。木门咔哒一声合拢,伊莎贝拉盯着晃动不已的黑铁环,不真切的虚幻感忽然占据了她。穿上这身衣服,走出这扇门,便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来。届时她将不再是人人尊敬仰慕的殿下,而是客居帝国的人质。没有人再刻意配合她的心情,相反的,她需要花更多精力察言观色。但愿绯娜公主不比莉莉安娜更难揣摩。
伊莎贝拉扭头去看安妮,她蔚蓝的大眼睛里写满迷茫,粉红的脸颊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孩子。
“我们要出发了,安妮。”
“那还用说?刚才棕发女人还催我们哩。”
“我是说,走出这扇门,我们就不再是小孩子了。”伊莎贝拉抓起安妮的手握住,“走出这扇门,奥维利亚人就只有我们两个。我们要相互依靠,你有什么话,一定要告诉我。不要擅自行动,不要惹那些帝国人,哪怕他们让你受委屈,也请你忍耐一下。”
安妮忽闪着大眼睛,似乎更迷惑了。“小姐您怎么了,我当然懂得这些了。抱怨的话,也就是在您跟前说说。我早就下定决心啦,我不要再害怕,我要坚强起来。您选了我,我就要誓死保护您。”安妮回握伊莎贝拉,她的手意想不到的有力,指腹上的茧子有些粗糙,完全不像是小孩的手。伊莎贝拉有些吃惊,安慰道:“瞧你说的,什么死啊活的,哪有人要杀我了。我是让你小心谨慎些。”安妮猛点头,绑在脑后的蓬松麻花辫一阵乱甩。
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会不一样,老天仿佛也领悟了这件事。走出公主塔,低垂的天穹吸引了伊莎贝拉的注意力。从没见过这么低的天空,随时都要压到石塔的尖顶上似的。天黑得犹如黄昏,铅云在地平线上滚动,天与地之间只剩下一道亮白的线。弥漫腥湿味的风吹过来,托起伊莎贝拉棕红的长发,用力扯动她的裙摆。
“好大的风。”她用手护住裙子。对面的特别尉队军容齐整,所有人的生气都被钢甲困住了,没人搭理她。他们像初次相遇时那样,列出整齐的方阵,宛如一道黑色的钢铁墙壁。帝国满月旗,皇家战狮旗,军团金剑旗,三面巨大的旗帜在腥风中猎猎作响。
伊莎贝拉眯起眼睛去看,只觉披着铁甲的雄狮凶猛狰狞,似要扑出旗面;旁边的黑旗上的金剑直指天穹,仿佛要将低矮的天空刺破。帝国皇室威尔普斯家族自称战神之子,帝国军队的黑旗象征的是战神威尔的死亡黑甲军团。置身鸦群之中,与死亡的黑云共舞,倒是有点儿英雄出征的意思。伊莎贝拉取笑自己。
她走向自己的坐骑,一匹漆黑如夜的战马,克莉斯跨坐在旁边的战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伊莎贝拉。“我今天只能慢慢骑。”伊莎贝拉拉起裙摆,曲膝致以淑女的问候。克莉斯点点头,淡然开口,“大公一行在港口等你。”然后就跟吃了哑药似的。
伊莎贝拉爬上马背,侧身骑在鞍上,觉得自己骑的是匹跛脚的老驴子。雄健的战马满心不耐烦,不停喷着响鼻。“辛苦你了,请再忍耐一会儿。”伊莎贝拉抚摸它油亮的鬃毛安慰。
只要再忍耐一会儿。
她在马背上回身张望,熟悉的堡垒徐徐倒退,有如一副慢慢收拢的画卷。她永远都会记得那些高耸的白石塔,斑驳粗糙的石头墙,坐在屋檐下,托腮遥望松林的石像鬼。她会怀念挂着雨燕织毯的温暖卧室,那个石窗台,她曾经无数次依坐在上头,侧耳倾听塔下喷泉的淙淙水声。她记得中庭修建整齐的草坪,年幼的时候无数次和安德鲁赤足跑过,石廊里回荡着两人快活的笑声。
明明早就决定今天绝不流泪的,伊莎贝拉闭上眼睛,努力把泪水咽回去。可这是她的家呀,陪伴了她十七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家。即便流着泪,也想要再看一眼。
伊莎贝拉又睁开眼,视线模糊不清,依稀分辨得出,有好些小黑点从木门后,屋檐下,高塔之间的窄巷子里走出来。她擦了擦眼睛,这下很清楚了,那些是黑岩堡的仆人们,曾经服侍她,陪伴她一起长大的人。那些人在向她挥手,他们放下手头的工作,专程来送她!
伊莎贝拉破涕为笑,扬起手臂努力挥手。“殿下可真讨人喜欢。”米娜少尉骑行在侧后方,蔚蓝的长披风搭在马背上。“但愿您在洛德赛,也能这么受欢迎。”
伊莎贝拉保持微笑,大大方方回应她。“我会努力的。”
因为我是奥维利亚的长公主,艾诺家的女儿嘛。她抬起头,下巴微扬,骑在钢铁长河的最前端,昂首挺胸走出了幽深的古堡,犹如一位带队出征的骄傲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