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看在诸神的份儿上,别再涂那个了。”

“那怎么行?圣香油可以预防旅途中的邪病,您这瓶还是神官亲手配的呐。咱们身边也没其他人了,我可不敢拿您的健康开玩笑。”

伊莎贝拉长叹一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女仆把鹅卵形的小瓷瓶从铺着天鹅绒的木匣内取出。瓶身是彩釉的,绘有象征月神的八轮月相。安妮捧着瓶子,小心翼翼地倒出一小盏清油,涂抹在伊莎贝拉的餐具上。

伊莎贝拉屏住呼吸,那玩意儿有股子难以形容的土腥味儿,能不能治病不好说,最起码,在船上的这段日子里让伊莎贝拉倒尽了胃口,为这事她跟安妮商量过许多次。安妮这小姑娘个子娇小,然而她的奥维利亚式执拗,一点儿没打折扣。伊莎贝拉不想太勉强她,这孩子真以保护她为己任,一路上吃得过少,忧心忡忡地警惕着周遭“邪恶的帝国人”。熬过晕船期后,她每天都坚持到甲板上巡逻,两周来晒黑了不少,雀斑显得少了一些,只是脾气愈发倔了。

她们待在这艘双桅横帆铁甲战船上已经一周有余,对于狭窄的内河来说,这艘船无疑是庞然大物。它身披铁甲,船头高翘,船首绘有惨白的威尔之眼,金属撞角隐藏在水面下,那是它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其他船只见到它,如见猛虎,纷纷调转船头远远绕行。

铁甲船,本是蒙塔韦斯特的骄傲。不过六年的功夫,将之焚毁的帝国已经完全掌握了他们世代相传的造船技术。伊莎贝拉不懂打仗的事,却也明白这艘船又快又稳。它看起来就像诗歌中的海龙,身披铁甲,破浪而行,坚不可摧。从守望城褐港出发的第一天他们就遇到了暴风雨,伊莎贝拉本已做好晕船的准备,舱内却出奇地安稳——至少远远超出她的预料。一想到这样的庞然大物通过西部大运河得以直抵守望城的港口,伊莎贝拉就高兴不起来。当然她过得不舒心还有很多其他缘由,可怜的小安妮使尽浑身解数,也不得其中要领。

“高兴点儿嘛,小姐,我听说呀,他们早上钓到几条真腮鱼,说是伟河的什么名产,特地要煎给你吃哩。”安妮笑盈盈的,她的小姐受人爱戴,就是最值得高兴的事。

餐厅后厨的铃铛响了几声,安妮一路小跑过去,很快端了两个铁盘子过来。一盘是苹果片,浇了蜂蜜,码在盘中摆成饼状,热腾腾地冒着气;另一个碟子里码了几尾煎好的巴掌长小鱼,旁边放着半个切开的柠檬。

安妮满脸喜色,将盘子搁在餐桌上。“大英雄赫提斯前往极海除掉九头海妖时,爱神莫娜尔为他赐福,赠给他两样食物,一盘是苹果派,一盘就是煎鱼!小姐一定也能像他一样,凯旋归故里!”安妮摇晃她的小拳头,像模像样地为她的小姐打气。

伊莎贝拉“噗”地笑出来。“什么时候我们的安妮也熟知神话故事啦?”

安妮奕奕的神采霎时间凝固在脸上。她缩缩脖子,飞快的吐了下舌头。“什么都瞒不过小姐。”

“安德鲁教你的?甜点和煎鱼也是你吩咐下去的?”

安妮连忙摆手。“那位什么赫提斯的事情的确是安德鲁少爷教我背下的,吩咐亚当,我可不敢!”她窥探餐厅内的帝国军人,压低声音凑在伊莎贝拉耳边。“惹恼了他们,要把安妮喂鱼哩!”

伊莎贝拉瞥了她一眼。口口声声帝国人可怕,却大呼掌勺士官的名字。她假装不在意,换个话题道:“瞧你,背后说人坏话,跟人家道过谢了吗?”

“好了啦,小姐,我又不是小孩子,我都知道的!给,尝尝这个真腮鱼。他们说,好吃得能教人把舌头吞下去。”安妮挤上几滴柠檬汁,把煎鱼推到伊莎贝拉面前,伊莎贝拉尝了一口,果然肉质细嫩,配上新鲜柠檬,嚼一口唇齿留香。她点点头,拨了两条到安妮的碟子里。

“这是伟河的特产,叫四鳃真鲈。鱼肉虽美,也要把人家的名字记牢。”

“哎哟,”安妮嘟起嘴,“他们可爱给这个那个,取老长老长的名字了,拗口得很。我可下不了小姐那份苦功,见天的背他们那些个玩意儿。”

伊莎贝拉无奈笑笑,说痛苦倒不至于,只是书这种东西,越看越觉得自己浅薄,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变得像她一样渊博。

“煎得可真嫩!”安妮不吝赞美。“配上咱们黑岩堡的黑啤酒,指定更好吃!”伊莎贝拉不置可否。安妮兴冲冲地站起来,“我去给您拿。我特地带了两小袋,没装箱,就搁在咱们房间里。”说着,跨过长凳往外走,正撞上低头走进餐厅的克莉斯。安妮转回头,眨巴着大眼睛,小嘴一开一合,只有动作没有声音。看那口型,伊莎贝拉猜测是“小姐,小姐,她进来了。”“说完”,小侍女笑嘻嘻地绕过克莉斯跑了出去。

船上的生活枯燥乏味,跟克莉斯之间的事,伊莎贝拉几乎来来回回跟安妮都讲过了,除了讨厌的剧烈心跳和莫名其妙的脸红以外。安妮眼中的克莉斯早已不再是“那个帝国女人”,要是其他的事也像这样顺利就好了。

伊莎贝拉坐端正,心不由自主提起来,如临大敌。今天她选在战舰餐厅里用餐,正值午餐时间,狭小的船舱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除了她们这张桌子。

克莉斯从甲板上下来,她今天穿了一身简约的黑皮甲,瘦高的身形在拥挤的船舱内格外显眼。一柄黑色的长矛,就跟第一次遇到她一样,伊莎贝拉心想。

今天也是个雨天,雨不大,蒙蒙细雨在克莉斯的肩甲上留下一片细碎的水珠,雨水随着她的前行粒粒滚落,打湿黄褐的木地板。克莉斯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到伊莎贝拉脸上。伊莎贝拉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打破半个月来的僵局。“坐下来吧,”她拍拍身旁的条凳,又指指身前的碟子,“早上钓到的四鳃真鲈,刚出锅的。”

天知道伊莎贝拉有多担心她会一走了之,丢下一个克莉斯式的冷淡眼神。看到她迈步朝自己走过来,伊莎贝拉偷偷松了一口气。克莉斯走近餐桌,跨过长凳坐到对面,顺手拿起桌上的红苹果,咔嚓咬了一口。伊莎贝拉把煎鱼推给她,她真就埋头吃鱼,不发一语。

“味道怎么样?”

克莉斯点点头。

“喜欢吃鱼?”

丢过来一个白水似的眼神,鬼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雨燕之歌》怎么样?”

“诗人波特的手抄本,很有收藏价值。”

专门从黑岩堡的藏书楼里挑出来送给你的,本以为你会说“非常感谢”以外的话。

克莉斯在许多方面都是行家,比如刀剑,秘法纹章,操练,航船,还有表现冷漠以及叫人挫败。伊莎贝拉不说话,耳边就只有其他军人说笑的声音,米娜在跟同桌的下属讲好朋友爱丽丝在颤抖沼泽遇到的倒霉事,木鱼似的格格笑声十足夸张。她正说到爱丽丝在一个雨夜从一条三十尺长的巨型鳄鱼口中死里逃生,慌乱之中踩到沼泽里的水蚺,巨蟒一张嘴,吐出一整匹骡子。她定睛一看,正是昨天失踪的爱骡“闪电”。跟米娜少尉的饭桌比起来,这边的沉默简直病态。黑岩堡里的哑婆婆还会咿咿呀呀地比手画脚呢!

“心情不好?在生我的气?”

“我很好。”

“那干嘛不说话。”

“天生话少。我以为你知道。”

“乱讲,之前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你还说了诺拉学士烧楼的故事。”

“首先,那是事实;其次,那一次,你认为我不擅长讲故事,记得吗。不擅长足以证明我的确不怎么说故事。”

“你是说,只要你多说几次,就很会说啰?”

“我没那么说。”克莉斯没跟伊莎贝拉一起笑,她把一整条鲈鱼叉进嘴里,连皮带骨一起嚼碎,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

“你可以拿我做练习呀,我不会再说你不会讲故事了,我保证。”伊莎贝拉指天发誓,克莉斯偏着头看她,眼神像在看一头冬瓜。

“想听故事,去找米娜。”

“就想听你讲的。”

“抱歉,没有兴趣,也不是我的职责所在。”

“能不能不要再提职责了!”

“我是个军人,殿下。”

“不要叫我殿下!我们做朋友不好吗?”

“我是帝国特别尉队的尉长。”

“那又怎么样?然后呢?你要表达什么?还说没有生我的气,又骗我!干嘛那样看着我,你现在生气了?还说什么世上的骗子少一个也好,明明自己一路都在骗人!”

“我几时说过?”

“在蜜泉!碰到那个卖护身符的老太太的时候,你忘记了吗?也对,谎言一向比真话难记!”伊莎贝拉抱起手臂,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脾气,音量完全压不住。米娜的故事也讲不下去了,整个餐厅仿佛加了一大块冰砖的热汤锅,陡然冷下来,静得只剩下刀叉碰撞铁盘的金属声。大家都想看她们两个,又不能像市井小民那样若无其事地围观,一个个低着头偷偷瞄向这张桌子。这些情形,不用看,伊莎贝拉也能猜想出来。现在的她和“微笑的伊莎贝拉”大相径庭,其他人一定很吃惊,但她顾不上那些了。当了半个月空气,她的耐心早磨没了,与其被她无视,还不如好好气她一顿。没错,是该让她生生气,好叫她也尝尝难过的滋味。

克莉斯愣住了。她五官立体,眼神深邃,现在却像只养在木架子上的,傻乎乎的猫头鹰。

“小女孩。”沉默片刻,她最后沉下嗓音做出评价。她按住桌面,伊莎贝拉先于她站起来,气势汹汹,然而船舱的剧烈摇晃打断了她说话的念头。

铁甲船好像撞上了礁石,铁盘与餐具同时跌落,刺耳的碰撞声搅成了一锅粥。天花上的圆盘吊灯吱呀摇晃,伊莎贝拉在猛烈的撞击下失去平衡,但她并不担心自己会摔个四脚朝天,颜面净失。果不其然,克莉斯拉住了她。她还没来得及道谢,第二次撞击再次袭来,这下连伊莎贝拉也明白过来,不可能是撞到礁石。他们正航行在西部大运河的末段,即将进入开阔平缓的浅草河,哪来的什么暗礁。为了证实她的猜测似的,尖锐的金铁交击声大作,有人在用铁锤猛敲钢条。

“敌袭!敌袭!”瞭望员大吼。餐厅里的军人们立刻弹起来,鱼贯而出。“待在舱里,找个安全的角落。”克莉斯按住伊莎贝拉的肩膀。伊莎贝拉拨开她的手,焦急写在脸上。“安妮,安妮还在甲板上!”说罢,转身跑出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