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上来!”
一艘单桅帆船破开雾气显出身形,船上垂下一条缆绳,一个女人站在旁边,亮金的长卷发披散在脑后。女人朝克莉斯招手,“抓稳了,我拉你上来。”
事到如今,也没更好的办法。克莉斯依言握住缆绳,女人没有施以援手的意思,反而向后退了两步,扭头喊道:“乔,别管舵了,救人要紧。”甲板上很快响起笃笃的脚步声,一个上身近乎赤裸的男子出现在视野里。他生有一头同样耀眼的卷发,规规矩矩绑成一束马尾。叫做乔的男人往手掌上吐了口唾沫,双手抓住绳索,一把接一把地往上拉。克莉斯是个瘦子,但身高摆在那里,何况肩膀上还扛了一个安妮。这个上身只穿了一件皮背心的壮汉同时负担两个人,看上去毫不费力,几个呼吸的功夫就把两人拉了上来。
克莉斯顾不上道谢,单膝跪下,将安妮的肚子顶在膝盖骨上,手肘用力捶击她的后背。女孩旋即张口,哇地吐了一甲板脏水。克莉斯把她翻过来平放在地上,探了探她的鼻息,终于松了一口气。“非常感谢。”她鞠躬致谢,金发女人连连摆手。
“应该的,应该的,这位小朋友,她没事吧?那就好,人活着最要紧,要不然挣再多钱也没法花呀。我叫梵妮,这是我弟弟乔。他是不是孔武有力?”说着,梵妮在乔背后啪地拍了一巴掌。乔跟梵妮差不多高,很结实,皮肤晒成与姐姐一样的小麦色,手臂粗壮,斜方肌高出肩膀,小丘一样隆起来。
“实在不好意思,强尼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
“强尼?”
“刚才追你们的那条铁湾鳄,它叫做强尼。”强壮的乔笑起来分外腼腆,他甚至有些闪躲克莉斯的目光。
“真是的,说多少回了?鳄鱼的名字不用提,它根本就不重要,尤其是在这种关头。你说对不对,大兵。”梵妮嗓音爽朗,她一笑,露出两排闪亮的牙齿。
“情况紧急,我长话短说。我和乔是赏金猎人,我们在追那条大鳄鱼。它从主人手里逃出来,疯疯癫癫的。刚才我俩好不容易把它从沼泽里赶出来。”梵妮边说边往船头走,赏金猎人常用的铁线钩挂在腰际,一对乌黑发亮的铁钩子在屁股上晃来晃去。克莉斯环顾四周,刚才她就注意到了,这艘船——猪猪号——打着好几块铁皮,补丁似的贴在船身上。铁皮上布满划痕,张开的船帆也是补丁叠补丁,看来船长不是急着逃难就是抠到连战马也不肯喂饱。唯独船头的巨型十字弩很新,银光锃亮。它的弩臂足有成人手臂粗,箭槽里装着最先进的多棱箭头,帝国钢打造,四十码开外还能击穿铁甲船的装甲。这种弩的制作已经不算是机密,只是造价昂贵,射出去的与其说是弩箭,倒不如说是银币,因此仅有少数舰船装配。
“就赏金猎人来说,你们可真富有。”
“那当然,好钢用在刀刃上。钱,就是拿来花的。”梵妮眨眨左眼,就没停过笑。她两手抱在胸前,饱满的胸脯呼之欲出。“等下你来射箭,没问题吧?乔负责撒诱饵,我见机行事。对了,你那位小朋友,安置在船舱里,没问题吧?”梵妮不等克莉斯回答,冲乔点点头。男人大步走过去,一把抱起安妮,颠了两下,径直往船舱里走。克莉斯的视线追随着他的背影,迅速将这两个人出现的时机与上船以来的见闻想过一遍。她点点头,低声说:“初次见面,承蒙信任。”
“哪里的话。”梵妮摆摆手,“出门在外,靠的都是朋友。”
巨型十字弩旁边摆着几个木桶,梵妮揭开盖子,腥气扑鼻而来。克莉斯皱眉往里看。桶里都是鱼块,不知放了多久,血液凝成胶状,一颤一颤。这就是诱饵了。克莉斯心里清楚,她也揭开一个木桶,弯腰抱起,屏住呼吸,用力抛出。鱼肉飞起,化为一道暗红的曲线,咚一声落在十步开外的河水里。
梵妮拍掌惊叹:“哇哦,大力士。”克莉斯的注意力集中在水面上,随口应付一声。死鱼的血肉犹如墨汁入水,暗色的涟漪一圈圈扩散。站在船头上闻不到血肉的腥气,味道在水里向来很淡。
“这些全都倒进去?”克莉斯扭头询问。梵妮点点头,她在挽袖子,前臂内侧纹了一枚石碑样的纹身,两条蛇缠绕在石碑上,足有巴掌长。克莉斯略感诧异,印象中,只有南海黄金群岛的图鲁人才有刺青的习俗。梵妮毫不掩饰,把纹身展示给她看。
“纹得不错吧?等你看到乔的,就知道我这个有多好,不过他的在大腿上。”梵妮指指自己大腿外侧,“很少见,对不对?”克莉斯刚要回答,就听到远方雾气中一声炸响。雷鸣般的轰鸣顿时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力,乔也从船舱里跑出来,神情严肃。
青光四射的秘法弹呼啸着撕碎茫茫白雾,溅起的浪花无愧于它浩大的声势。站在船头的两个人躲避不及,被浑黄的河水浇了个透湿。克莉斯无所谓,反正刚从河里爬上来。梵妮就不一样了,她闭起眼睛,抹一把脏水,连呸两声。
“我的天,强尼也不容易,在这种地方过活。不过嘛,离家出走总是得过几天苦日子的。”转眼间她又扬起微笑,指向白雾里隐约的黑色轮廓。“是你们的人?刚才打出来的是秘法弹?托你们的福,我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玩意儿打出来的样子。一定值不少钱吧,那么大颗的炮弹,我只在老约翰的拍卖会上见过一次。乖乖,那些大爷出价的时候,我的心肝儿都在颤。那玩意儿哪是炮弹啊,金子造的也不至于开到那个价格!那么大的,实心的,纯金!”梵妮比划出一个蜜瓜大小的球体,“说正经的,搞出这么大动静打算干嘛?该不会是来揍我们的吧?”
梵妮笑眯眯的。她的笑和莉莉安娜的很不一样,是发自内心,阳光一般明媚的笑脸。克莉斯没法嫌弃她话多,尽可能为她说明。“刚才打出来的是冰冻弹,目的是降低水温。鳄鱼是变温动物,水温会影响它的活跃程度。也就是说,低温可以降低它的活力和攻击能力等等。”
“大手笔,有钱人。”梵妮竖起拇指,探出身体往水里张望。说话的这会儿,秘法弹已经消失不见,水面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贴近河面的雾气,更白更浓。河水平静得有些诡异,像是快要凝固一般,细雨落在上面,几乎没有涟漪。梵妮抓了一条死鱼丢进去,沉重的河水艰难地抖出几圈波纹,很快归于平静。
“可怜的强尼,快成冻鱼干儿了。这个打法,可不公平。”梵妮在屁股上抹了几抹,对那点儿血腥浑不在意。克莉斯看了一眼,忍住纠正她鳄鱼不是鱼的冲动。
“寒冷,也让味道更难传播。”
“也就是说诱饵没用了,你是这个意思吧?我想到一个问题,你猜怎么着,强尼的年纪比你我都大,精明得很。我要是它,可不愿意把自己的脑袋送上别人的甲板。”
“嗯,冰冻弹只是将它驱离这片水域。运河很窄,全速前进很快就可以把它甩掉。但是——”
“但是?”
“诺拉——刚才开炮的那位——现在多半是见猎心喜,不惜大动干戈也要捉到它。很不幸,我得服从她的命令。”
梵妮吹了声口哨。“那就是说我们现在是同伴啰?不,那词儿叫什么来着?大兵们挂在嘴边的?哦,对对,是战友!你好呀,我亲爱的战友。”她伸出手,克莉斯愣了片刻,还是握住。
“梵妮·格罗里亚,很荣幸认识你,大力士。还没请教你的大名,还有,请务必把最后一击的快感让给我。”说完她扬起嘴角,又一声炮击炸响,她的笑僵在脸上,似乎也被冰冻弹冻住了。
“可怜的老强尼。”乔哀叹。
梵妮手搭凉棚向炮响处张望,远处的河面依稀有数米高的水花掀起,水浪声很大,像有巨桨在拍击水面。“升满帆,乔。我闻到了恶战的味道。”梵妮舔舔嘴唇,走到巨弩前,握住木质把手。“我改变主意了,我来射箭,你不介意吧?”
这对姐弟怎么看都有些奇怪,不过谁身上没有几个小秘密?克莉斯把疑问放在心里,比起这两个人,更棘手的无疑是尊敬的激情澎湃的视金钱如粪土的诺拉学士。
在这种风力微弱的天气里,单桅帆船算是前进得很快,乔是个操帆的好手。帝国铁甲战船铅黑的身影很快显现在雾气中。跟两艘军舰比起来,赏金猎人的帆船只是一个小朋友,长度尚不及前者一半。帆船在巨人般的铁甲船旁缓缓停住,那一艘是诺拉乘坐的战船,甲板上架起了秘法大炮。两米来长的炮筒被数个支架固定在甲板上,黑洞洞的炮口有成人头颅大小,正对着前方水域。炮座后方放了三个包了皮革的箱子,那些都不是普通的箱子,上面雕有纹章,防止其中的炮弹在颠簸中爆炸。
克莉斯知道她带了这个,没想到竟然带了三箱足足六枚炮弹。被冰水锁死的鳄鱼就在前方水域游弋,能看到它巨大的身影在水面下摆动的样子。真是个庞然大物,比这艘单桅船还长,相形之下所谓的巨型钢弩简直就是牙签。克莉斯开始考虑要不要在箭头上抹毒,以它的尺寸来说,即便射中,弩箭后面连着的绳索也坚持不了多久,甚至更糟,巨弩的基座在蛮力下崩溃,然后他们就失去了最有力的武器。
“我麻醉它,等它晕过去的时候,你就跳下去,把它捆起来怎么样?”诺拉站在船舷上,拿了个扩音喇叭隔船大声嚷嚷。扩音纹章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怪异,活像在雪地里被冻了两天三夜似的。梵妮立刻哈哈大笑:“你说的诺拉就是她对吗?我的朵尔神呐,她家里是干什么的?开金矿的?那可是我梦寐以求的出身!”
“她本人,就比同等大小的金人更有价值——如果秘法的一切可以全部换算成黄金的话。”
“噢,我喜欢你的形容方式。”
诺拉自然听不见小船上两人的对话,她举着扩音器继续说:“我刚刚估算了战舰的高度,当前风力,以及那玩意儿的推算位置,以我做标准的话,需要三个我才能抛出那么长的抛物线。因此我决定把攻击的责任交给你,克莉斯。你击中它之后,看它反应,麻痹药起效很慢,一开始它可能会挣扎。先观察一会儿,如果它还是很兴奋,再补第二枪,明白我的意思吗?”
从八岁开始,诺拉说“你懂吗”的时候,就已经不在意别人的实际情况了。这些年来她也没什么进步。诺拉说完放下扩音喇叭,抛过来两柄黄铜色长杆。天才诺拉这回错误地计算了她的臂力与两船之间的距离。两柄秘法枪只滑行了一小段,便告力竭,一头扎进河里。它们闪烁着金属光泽,实际却很轻,漂浮在水面上。克莉斯探头去看的时候,两杆枪正在水面上缓缓旋转,仿佛被砍倒的两截芦苇杆。
“我可以帮忙捞上来。”乔也走过来,探出身体往下看。水面看似平静无波,但克莉斯却发现水底在渐渐变暗。这可不太妙。她抓住乔的皮带,用力往后一拽,把他拉倒在甲板上。乔全无防备,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拉倒在地,沿着木头楼梯滚下船头。他一头雾水,尚未爬起,就听到水面哗啦作响。巨型鳄鱼猛地跃出水面,它的身体有如一艘铁皮包裹的小船,长矛般刺向船头。鳄鱼带起的风刮过脸颊,河里的臭水泉水似的喷溅,船头的木板被它一头撞碎,碎裂的木片飞起来,旋转着落在甲板上。船体在碎裂声中剧烈摇晃,克莉斯想要拔剑,可是站立不稳,鳄鱼丑陋的头颅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撞上她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