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型鳄鱼强尼从深水中一跃而起,撞碎船头,披着厚鳞的头部被它当做铁锤,狠狠砸在甲板上。坚硬的船甲板也承受不住这般重击,吱吱呀呀纷纷翘起。强尼猛摆头颅,将船头的诱饵统统撞飞。木桶翻进河里,浓重的腥臭味蔓延开。克莉斯挂在侧舷外面,单手握住木头栏杆,翻回甲板上。她庆幸情急之下做了翻出去的决定。
鳄鱼来势凶猛,起初站的地方被它捣毁,坚硬的船甲板拦腰折断,尖锐的断口足以将人戳穿。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鳄鱼,它的年纪恐怕真比船上三个人的加起来还要大。跟这样的巨兽作战,哪怕被一颗牙齿咬中,也是凶多吉少。
克莉斯刚回到船上,落回河里的鳄鱼忽然又猛蹿上来。它张开血盆大口,喉咙仿佛一个黑洞,插在牙床里的木屑,巨齿间破布条一样的碎肉清晰可见。巨嘴狠狠咬来,克莉斯还在调整重心,来不及拔剑。她就地滚倒,匆忙之中瞥见两道乌黑的直线,直奔鳄口而去。梵妮眼疾手快,她的铁钩勾住了鳄鱼嘴里的嫩肉,但强尼的体型,绝非人力能够制服。
“快松手!”克莉斯大喊。她话音未落,鳄鱼被口里的疼痛激怒,猛一甩头,尚未脱手的钩子带着绳索,眨眼便将梵妮拉倒。她砸倒在甲板上,被甩出去几米远,脊背嘭地撞上船舷。梵妮摔得龇牙咧嘴,挣扎了几下都没能爬起来。
皮靴笃笃响起,是乔爬了起来。他两三步跑上船头,从腰包里掏出两个拳头大的小球,扬起手臂相继扔了出去。他用了全力,小球速度很快,正中鳄鱼的眼睛和两个狭长的鼻孔。圆球啪地破开,爆出一团姜黄色的粉末。
“是辣根粉。”克莉斯嗅觉极为敏锐,立即掩住口鼻。辣根这东西,又呛又冲,平常烤牛腿,厨师也只会放一小撮,麦粒大小的一小团足以呛得人流泪不止。鳄鱼被乔的突袭弄得痛苦不堪,一通翻滚,重新掉进河里。河水被它弄得稀里哗啦,想必它还在水里奋力挣扎。
“噢,我的弩!我的宝贝心肝小乖乖,你还好吗?”梵妮眼角带泪爬起来,第一时间冲到弩架旁,半跪在地上仔细查看她的巨弩。乔在旁边安慰她。克莉斯扫了一眼,弩应该没事,只是基座有些损伤,外加甲板凹陷,准头大打折扣。
刚才那一闹,船头被毁得差不多。鳄鱼留下一个半圆形塌陷,几片掌心大的鳞甲遗留在上面,带着丝丝血迹。左侧甲板几乎全毁,只剩下几片木板,孤零零地晃悠着。毁掉的甲板上全是血,腥味扑鼻,还好不是人的。克莉斯重新估算了鳄鱼强尼的力量,以它的体型来说,即便真的射中一箭,也只会摧毁船头,整个巨弩都将被拉飞。联想它撞伤铁甲船装甲的蛮力,使出全力,一击撞沉这艘小船也并非不可能。
“所有人,上大船。别急着反驳我,不管你们之前是怎么和它作战的,它现在可不太对头。”克莉斯的靴子碾着甲板上遗留的血块。桶里的鱼血几乎全部凝固,被鳄鱼一击捣成碎布丁。甲板上残留的血迹不全是死鱼的,凝固的血块之间残留着一丝轻微的腐臭。不是普通的腐尸味,而是刨开百年墓土钻出来的,令人作呕的霉烂味。梵妮和乔似乎没有察觉到这股味道。克莉斯吸吸鼻子,连日来时断时续的怪梦偏偏这个时候浮上心头。
触目惊心的碎裂尸块,遍地的白骨架子,还有闻所未闻,似乎只应该出现在幻想小说里面的双头巨人。蜜泉碰到的尸鬼也在里面,只是梦里的那些皮肤泛青,尖爪上仿佛喂了毒一般,光是看着就脊背发寒。
得杀了这条鳄鱼,无论如何都要宰了它,然后立刻起锚,尽快回到洛德赛,越快越好。就让秘法师的野心见鬼去吧,反正不是第一次力有未逮。
克莉斯拿出尉长的威风,她目光坚定,语气里有股不容置疑的味道。梵妮姐弟很快屈服了,或者说,爱惜财物的心情压倒了赏金猎人的骄傲。军人们动作很快,铁甲船上垂下绳梯,克莉斯把昏迷的安妮绑在乔背上。要是让她知道这档子事儿,只怕又要闹上好一阵子。克莉斯没存下多少怜惜给她的奥维利□□结。她们主仆到了帝国,到了双月之城洛德赛,理当适应裤装,夏宫,帝国的习俗,而不是叫这些来适应她们。
乔一步踩上绳梯,背负一个人,爬起来仍然轻松。梵妮紧随其后,嘴里咬着匕首。她坚称自己是百发百中的飞刀侠,克莉斯懒得跟她争辩。鳄鱼可不是仅凭视力出击的动物,射瞎一只眼睛,除了激怒它,能派上什么用场?
克莉斯最后一个跳上绳梯。梯子很软,随着三个人的动作晃来晃去,克莉斯的皮甲磕到了战舰装甲,砰砰有声。梵妮的笑声从头顶泻下来,她咬着匕首,笑声既压抑又快活。
“快一点儿。”克莉斯仰头催促。她看到船舷边的米娜举起了手,警戒的士兵扛起火油桶,危机感顿时抓紧她的头皮。“往左荡!”克莉斯大吼。话音刚落,就听到脚底哗哗水响,巨大的黑影破水而出,箭一般射来。鳄嘴猛地咬下,咔嚓一声,仿佛熟铁浇铸的城门瞬间落下。卷起的腥风吹乱克莉斯的头发,鳄口的臭味熏人作呕。克莉斯单手抓绳,侧身避让,半个身体悬在空中。她见机已经够快,但鳄鱼的牙齿仍然蹭到了她。臂甲在齿缝之间爆裂,不堪一击,碎片树皮般坠落河中,溅起阵阵涟漪。手臂破了好几处,鲜血顺着手指流下,不住滴落。船上的士兵来不及倒油,鳄鱼已经落回水中。
“趁现在,都上去。倒油,现在倒!”
漆黑如墨的火油成桶浇下,漂浮在水面上。绳梯下方的水域仿佛入了夜,乌黑一片。克莉斯爬上船,最后一名弓箭手刚刚把火箭点着。三十支火箭同时搭上弓弦,弓箭手拉开强弓,引而不发,一齐对准水面。克莉斯向下张望,运河这会儿又像是睡着了一样,抹了火油的河水一动不动。即便是她,也无法透过油层观察水下的情况。克莉斯望向单桅帆船,冰冻弹最先爆炸的时候,急剧下降的温度让帆船的铁皮补丁上结了霜。这段时间过去,上面的白霜褪去了许多。小船后的河水似乎也轻盈了不少,帆船高耸的船屁股正在水浪中轻点着头。继续等待也许不是一个好主意。
“都松开弦。”克莉斯握住船舷,又要翻身下去,有人在后面抓住她的腰带。是伊莎贝拉,除了她,还能有谁。克莉斯转过身,责备的话哽在喉管里。抓住她的女孩儿长裙透湿,贴在身上,头发上也都是水,浑身狼狈,手里却握着黝黑的角弓,眼底看不到恐惧。“你要干什么?你受伤了。”她指克莉斯的左臂。克莉斯的袖管有两处撕裂,扭曲的伤痕颜色暗红,似乎已经结痂。克莉斯低头看了伤痕一眼,假装看不见伊莎贝拉严重流露的关切。“一点擦伤,不碍事。我去做诱饵,速战速决。”
“为什么一定是你?换个没有伤势的人把握更大呀。”
“相信我,不见得。”克莉斯说着,跨出一条腿搭在船舷上。梵妮噔噔几步走过来,握住她的膝盖。“紫眼睛的姑娘说得对,再说了,让伤员当诱饵,传了出去,我还怎么在道上混下去?这种工作,交给我们好了。打仗是你们的职业,说到诱捕,我们可是行家。”
梵妮拉紧腰上的绳子,另一手拎着一块生肉,这一小会儿功夫,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乔把绳索的另一端绑在桅杆上,冲克莉斯微笑。
克莉斯还不想放弃职责,板着脸说:“长官应当身先士卒。”
梵妮耸耸肩,“我们又不是你的部下。”乔在后面一个劲儿地点头。
手掌又被伊莎贝拉捏住了,她看人的眼神有时候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克莉斯自认不是容易心软的人,但她还是把脚收回来。对方可是奥维利亚来使,总是拒绝她不妥当。伊莎贝拉见状展开笑颜,梵妮夸张地长吁一口气,手按在饱满的胸脯上,翻个白眼。“你们这些大兵呀,脑子里装的都是石子。别人要救你的命,还得劝着你来,天呐。”
她翻身回到绳梯上,身手矫健,嘴里嘟哝个不停。乔走到侧舷边,目不转睛盯着水面,青蓝色的眼睛专注又谨慎,再看不到半分羞涩。克莉斯拔出苍穹,巨剑派不上用场,但可以让她精神更加集中。“退到安全的地方去,跟诺拉站一起。”克莉斯吩咐伊莎贝拉。对方也不反驳,依言后退了几步,站在弓箭手阵线上。她脸上的神情很认真,一副这就是底限的样子。克莉斯叹一口气,什么时候她才能学会谨慎和退让啊,真为她的前途担忧。
侧舷之上,诱捕有条不紊地进行。梵妮挂在绳梯上,单手把肉块抛到水中,抖动绳索,模拟动物落水挣扎的样子,不停呼唤强尼的名字。三十一张弓再次张开,弓箭手引开强弓,双臂一动不动,犹如铁铸,火焰正在箭头熊熊燃烧,火油和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将所有人的神经熏得灼热。风微弱得像是垂死一般,河面上漂浮的油污仿佛凝固的巨大血渍,透出不详的气息。弓箭手们引弓对准水面,没人说话,没人敢挪动一步,只有挂满火油的肉块,兀自搅动着水面。
鳄鱼迟迟没有动静,船上的弓手使的都是一等一的强弓,人的手臂再强,也有极限。疲惫开始蔓延,有人松开弓弦,垂下箭头,就连梵妮呼唤鳄鱼的声音也停下来。肉块引发的水声越来越懒,毫无疑问,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停止下来。梵妮向上爬了一步,打算靠在绳梯上休息一会儿。
“水面动了!”船上有人大喊。梵妮猛地惊醒,她拽紧腰间绳索,双脚蹬住战船铁甲,高高跃起,远离绳梯。鳄鱼故技重施,它拍打河水跃出水面,对准绳梯张嘴就咬。一枚火箭抢在克莉斯下令之前,咻一声刺破空气,射在鳄鱼白花花的颈项下面。这回克莉斯看得很清楚,那里留有三道恐怖的抓痕,鳄鱼可谓皮开肉绽,伤口被河水泡得发白,里面多半烂了。那枚羽箭不偏不倚,一头扎进它的伤口里,只留下一截白羽,记号似的露在外面。
“放箭!”克莉斯一声令下,火箭雨点般落下,青色的火苗嘭地腾起,水面熊熊燃烧,战船乌黑的铁甲映出红光。火舌如有生命,沿着鳄鱼垂在水里的尾巴,眨眼间便蹿遍它全身。巨型鳄鱼霎时变成一个巨大的火把,它痛苦嘶吼,咚地一声落回水里,在那里裹上了更多火油。
浑身浴火的强尼困在火海中,如车轮般翻滚,巨尾不断抽击,响声震耳欲聋。铁甲船被它拍中,船身一震,左摇右晃。“垂死挣扎,困兽犹斗。看来是活不了了,真是可惜,本来还想抓个活的。”诺拉双手叉腰,满脸憾色,水面惊天动地的响动对她的冷静没有任何影响。其他人则完全不同,克莉斯依旧全神戒备,乔拽住绳索,两手不停。梵妮亮金的头顶很快出现在船舷边,她探出脑袋,神色轻松,空出右手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突然间,有如撞角侧面击中船体,铁甲船一声哀鸣,向一侧倾倒。甲板上的所有人都是一个趔趄。梵妮惊呼,顿时跌落。火光照亮铁船装甲,滚滚热浪扑面而来,身受重创的鳄鱼再次冲出水面,直冲侧舷而来,它一跃之高,竟然可以冲上甲板!
“搬走火油,停止射击,停止射击!”米娜在大喊,与此同时,克莉斯□□一般弹射了出去。她一脚踏上围栏,腾空而起,犹如起飞的大鸟,跃出甲板。她的身体在空中伸展,腰背肌肉弓弦般根根绷紧。苍穹高高举起,借由一冲之势,向下劈落。剑如山崩,神秘的纹章在剑身上一闪而过,巨剑插入鳄鱼柔软的肚腹,如同切入黄油,一拉到底。
热血溃堤似的喷涌而出,洒落甲板。巨鳄一声哀嚎,跃起之势戛然而止。它巨大的头颅砸下来,压倒侧舷护栏,尔后无力滑落,坠入河水中。伊莎贝拉浑身一震,如梦初醒。她不顾满地血腥,一口气奔到船舷边。仿佛一整舱的染料打翻在水里,河水红得触目惊心,火焰还在燃烧。离开蜜泉的这段日子以来,她再也没闻过如此浓重的血腥味。胃里翻江倒海,快要吐出来。她忍住不适,努力忽略漂浮在水面上的鳄鱼肠子和内脏,寻找克莉斯的身影。她大喊她的名字,也不管在水下能不能听到。
“我的天,你能不能喊得高兴点儿,不这么肝肠寸断的?”梵妮从外面爬上来,跨坐在栏杆上,两指粗的绳子还连在她腰上。“她往旁边游过去了,我看到她剑上的光。从这下面钻出来,不被烤熟才怪。”她两手撑住木栏杆,跳到甲板上,皮靴溅起几滴血花。
“不要不好意思嘛,谁没个在意的人呢?要是乔掉下去了,我恨不得跳下去找他哩。不要紧吧你,我看你这身打扮,也不像个武士,脸这么红,该不会受伤了?你背上的伤要不要紧?赶紧治治,接下来就是万众瞩目的分赃——呸呸,庆功会了!”
梵妮哈哈笑,伊莎贝拉这才想起来后背在战斗中受伤,这会儿还露在外面哩!刚才太着急,只想着回去取弓,完全忘了这点伤。一想到这么多人看到自己的后背,伊莎贝拉的脸就如火烧。往好处想,起码克莉斯没听到梵妮方才那通奇怪的发言。伊莎贝拉稍稍宽心,转过身,一眼远远望见站在对面甲板上的克莉斯。她也正看着自己,锐利的眼神好像要把自己刺透。伊莎贝拉忽然好想跳下船,也好过在众目睽睽之下□□脊背走过几十米长的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