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伊莎贝拉上前一步,想要拉住她,又担心惹她生气,满腹委屈之下脱口而出,“为什么又要生气,我怎么你了吗?”
“有趣的问题。”克莉斯的视线里的毒刺射到伊莎贝拉手背上,她一阵难过,立即把手藏到背后。
“怎么,我看你一眼,就不舒服了?”
“我没……”
“别对我说谎,殿下。您可以大方承认,我只是护送您的随行尉队长,让您不快,我很抱歉。”
她又用上该死的敬称了,还称呼她为殿下,又一次!到底要跟她说多少次,要怎样的示好才能叫她满意,让她接受自己?克莉斯·沐恩这个人,反复无常,冷淡刻薄,浑身带刺。她刺伤了微笑的伊莎贝拉,毫无疑问。伊莎贝拉在身后捏起拳头,愤怒让她呼吸变快,胸口不住起伏。
“你当然应该抱歉!我做了那么多,我甚至不再计较你隐瞒身份混进佣兵队伍的事情,我把珍藏的诗集送给你,只是觉得你可能会喜欢。可是你呢?所有的好意都不能换来一个笑脸吗?你真的,难以取悦,克莉斯·沐恩。”
“哼,气急败坏叫我全名了。对于您的指责,我感到非常抱歉,统统都是我的不对,请接收我诚挚的歉意。”克莉斯一躬到底,伊莎贝拉盯着她后颈白皙的皮肤,气得直吸凉气。
“你骗人!你根本没有愧疚之情!”
“恰好相反,我满怀诚意。为什么不相信我呢?”克莉斯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她转过身,踏上半步,几乎贴上伊莎贝拉。被她温热的鼻息吹中脸颊,伊莎贝拉的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不自觉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我让你不舒服是吗,”克莉斯指指两人间的距离,忽然一笑,冷得让人心惊,“你说得对,我的确不好相处,不像那个赏金猎人,随和开朗。”
“梵妮?梵妮哪里惹到你了?人家把你从河里捞起来,又挺身而出,代替你做诱饵,也对不起你了?不过我承认你说的话,跟她相处,如沐春风。”话一出口,伊莎贝拉就后悔得要死,恨不能吞掉自己的舌头。克莉斯被彻底激怒,她生起气来原来是这么可怕,连风都不敢自由流动。伊莎贝拉有种错觉,自己好像掉进了冰做的深井里,求助无门,要被活生生冻成一块石头。
“哈。”克莉斯的笑声生了锈,双眼巨龙一样冰凉。“热情,友善,身手矫健又武艺高强的勇士的确是少女幻想的主题。与我这样穿黑甲的刽子手同行,真是委屈您了。”
“我不是,我没有。”伊莎贝拉也不知道自己要辩解什么。她梦想中的骑士不是那个样子的?她没有把克莉斯当做可怕的人?抑或是,即便都是女武士,梵妮和你也是不一样的?她的唇舌跟不上她的思维,想要说的话太多,争先恐后一股脑往外涌,反而堵在喉头,一句也吐不出来。慌乱之中,她听到克莉斯轻叹一声,她似乎很悲伤,满腹委屈。克莉斯闭上眼睛,欠了欠身,“打扰了,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尔后她转过身,没瞧伊莎贝拉一眼,大步离去。
伊莎贝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宴会上的。她缓和过来的时候,米娜正在吩咐下属们收拾甲板,乔把酒桶扛起来。梵妮举起手臂跟伊莎贝拉打招呼,没心没肺般的开朗。“回来啦,看看你,失魂落魄。怎么了?没关系,不用勉强理我,我明白的,吵架了,对不对?哎呀,这种事,总是难免的。我跟你说,她那种人呐,有时候就要噎一下,逼逼她,才能看到进展。要不然,你等到头发都白了,她屁也不会放一个。”
“什么进展?”伊莎贝拉一头雾水,梵妮瞪大眼,脸上的惊讶一览无余。“什……她很明显是……难道你不是……我怎么可能会看错?”
“我不是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哦,原来如此!”梵妮一拍大腿,“是我傻了,我忘记了,你可是个奥维利亚人呐。”她换上惯有的笑脸,伸出食指,戳戳伊莎贝拉肩头。“小傻瓜,你呀,真是什么都不懂。”伊莎贝拉不知该说什么好,梵妮说得也不算错,她连克莉斯为什么生气都不明白。最糟糕的是,她弄不清自己为什么非要招惹她不可,她平常可不是这样的,哪怕是安妮闹起孩子脾气,她也有退让的耐心。伊莎贝拉绝望地捂住脸,有些想哭,可眼底很干,心里也一阵干涩。
“哎呀,别丧气嘛。告诉你一点个人经验,倔脾气的人很难哄,但是呢,她们也很少把注意力转到别人身上去。毕竟除了你,没人受得了她嘛。”梵妮哈哈大笑,啪啪拍着伊莎贝拉的肩膀。
“依你看,我要怎么样才能让她消气呢?”
“说说软话啰,送她礼物啰。陪她做她喜欢的事,喝喝酒啦,吹吹风啦,唱个歌,跳个舞,看看星辰和大海,聊聊人生,聊聊理想,聊聊未来。”
克莉斯载歌载舞的样子让伊莎贝拉噗哧笑出来,梵妮笑着抚平被她弄皱的月白丝衣。“这就对啦,不要愁眉苦脸的,就算和她不能怎么样,也不要委屈了下一个爱上你笑容的人嘛。正经跟你说,你笑起来可真好看,石头做的心也会为你开花哩。”梵妮眨眨眼,笑着和伊莎贝拉做了道别。
应该多和她聊几句的,梵妮真是一个好人,况且她好像愿意告诉她那些事情。那些好像她知道,米娜知道,克莉斯也知道,只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铁甲船拔起锚之后,悔意一波接着一波,冲洗伊莎贝拉的心灵。她长叹一声,趴倒在围栏上。甲板又变回冷清的样子,瞭望手爬上桅杆,士兵搬走最后一把椅子,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寂寥的夜色中,转盘绞起铁链,铁锚缓缓升起,带动水声。绘有蔚蓝披甲战狮的船帆在夜风中鼓起来,战船开始前进,宁静的运河渐渐被抛在后头。风里的味道变了,河流的声音大起来,甲板上的灯火越来越少,只有星空还在那里,护卫座高举四枚星辰打造的宝剑,公主与她,隔着整条银河的距离。
伊莎贝拉伸出手,指尖上是护卫一闪一闪的眼睛。帝国传说中,护卫座从可怕的地底食人魔手中救出了公主,自己却英勇牺牲。诸神被她的忠诚和勇猛感染,将她升上天空成为星曜。其实教导她星象学的泽曼学士从未用过女性人称形容护卫座,但她第一次在星空发现她的时候,就觉得她是位女英雄了。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护卫座身体一侧的星星与其他几颗不在一条直线上,如果它是侧身站立,那正是女性胸部的位置。
伊莎贝拉自小憧憬着女英雄,在同龄人做着嫁给英雄的美梦的时候,她满心想要成为她。像她一样勇敢,像她一样坚强,像她一样博学,像她一样机警,但是不要像她那样冷冰冰的,坏脾气,有话从来不直说。克莉斯龙一样的眼瞳又浮现出来,伊莎贝拉长叹一声,无力垂下手,任由心中恶龙的影子飞来飞去,折磨心神。
“小姐,真的不追回来吗?”乔站在船头,遥望漆黑的地平线。极目尽头,有两枚橘色小点,萤火虫般缓缓远去。梵妮睡在躺椅上,打个打呵欠,伸伸懒腰。“怎么追?想开点儿,至少咱们得着金子了。”
“我以为,你打算借酒会灌醉他们。”
“哟呵,同时灌醉三百个人!承蒙错爱,乔,我哪有那本事!你注意到没,他们那个冰山脸尉长,眼睛跟金子一个颜色的那个,精明得很,每次只放三十个人过来,不超过一个钟头就会换人。人家嘴上不说,心里防着咱们哩。说不定她看出来我们不是姐弟了,作为弟弟,你可太礼貌了点儿。”
“不是毫无胜算,我们还有酒神种子。”
“全倒进去也不够,这买卖,得赔到姥姥家。别愁眉苦脸的,跟个小老头似的。鳄鱼没了就算了,就当咱们没追到,让它死在沼泽里了。回头把船给拾掇拾掇,别找老约翰了,他上次用的木头不好,水一泡就变形。”
“可是这次的事非同小可……”
“相信我,这样的事绝不是头一回。再说了,纸不住火,外面的人迟早会知道。你呀,整天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一个人操十八个人的心,累不累?这些个事情就让老爷子头疼去吧,反正他早秃了,多掉几根毛也不在乎。咱们呐,过咱们的日子,挣自己的那份钱,逍遥快活。来,干了这杯,明天还是一条好汉!”梵妮拿起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