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白堤上挤满了人,伊莎贝拉从未见过这么多人拥簇在同一个地方,似乎整个守望城的人都跑到眼前来了。男女老少组成的人海吞没了整座港口,人声鼎沸。队列两侧的皇家乐团卖力演奏,头戴蓝白条纹彩帽的号手鼓着腮帮吹奏,依旧敌不过庞大人流。两者正如雨声与蛙鸣,只不过现在这会儿,鼓乐声是雨点,声声入耳的反倒是嘈杂的人浪。

公主的銮驾停放在人潮之中,两侧有护卫把持。随行队伍在銮驾身后拖出一道迤长的影子,怕有数百之众。官员,骑士,旗手与侍从组成的队伍在人海中开辟出一条笔直通路,仿佛海神长枪刺出的海底之路。队伍长愈百米,旗手们在队伍最前方,肩扛双色旗帜,他们身后是银甲银披风的银狮卫队。银狮卫们胸甲上的硕大狮头栩栩如生,细碎的蓝宝石点缀狮眼,阳光让这些银色的狮子们俊朗若神。巨大的六轮马车停放在银狮身后,由十二匹纯白骏马拖曳,车身大部漆成宝蓝色,上面的繁复雕饰因为距离的缘故看不清楚,应该都是纯金制品,耀眼夺目。

然而最夺人眼球的,是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帝国公主,绯娜·威尔普斯。

直到看到她,伊莎贝拉才发现,对于美艳这个词,自己以往的认识是多么的贫乏渺小。她一直认定母亲就是最美的人,奥维利亚最好的画师也无法再现她十分之一的美丽。美丽不仅指美貌,她是这样认为的。黑岩堡的仆人们谈论自己的主人,说已故的夫人温柔美丽,莉莉安娜夫人则有双艳丽的眼睛,同样是位美人,这种恭维伊莎贝拉是不以为然的。然而绯娜公主仅凭她的容貌就牢牢吸住了奥维利亚叛逆小姐的全部心神。

她发红似火,目如翡翠,昂首而立,如天神亲至。美艳如神的公主没有穿裙装,她身着靛蓝的丝质长袍,左胸上用银线绣了一只披甲战狮。披风的扣环是一枚金狮头,它咬住两侧的皮搭扣,潇洒地将织有金纹的黑缎披风斜搭在主人肩膀上。公主绣工精美的长袍领口比一般的穿法开得更低,缀了荷叶边的衬衣领露出来,雪白的脖颈若隐若现。

也不知是这种打扮已经正式到了这种地步,还是因为公主钟意因而变得更正式。无论如何,伊莎贝拉真心喜欢女人穿着硬皮圆筒靴,腰系长剑的打扮。公主的红发与华丽的披风随风飘扬,英姿勃发,美不胜收。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绯娜,只觉她就像夜空中唯一的银月,让人没办法管住自己的眼睛。伊莎贝拉甚至忘了烂熟于心的礼仪,以及战船是如何停靠,自己又是怎么走下跳板,站在公主面前的。将伊莎贝拉惊醒的,是绯娜热情的拥抱。她抖开披风,一把将伊莎贝拉抱住,用力拥住她的肩头,仿佛她们是久别的姐妹。绯娜比伊莎贝拉高了大半个头,这一下把她抱得结结实实,甚至她身上独特的香水味也清晰可辨。

“欢迎来到洛德赛,伊莎贝拉,我想认识你已经很久了。”她的嗓音也明媚动人。绯娜松开手,宝石一样的眼眸端详着伊莎贝拉,尔后扬起一抹微笑。她那么一笑,伊莎贝拉立时觉得自己满身笨重得要死的珠宝首饰都成了灰土,不及她半分美艳。

她在观察我,伊莎贝拉心想,那些复杂的发辫一定被海风吹乱了。即便没有,跟她比起来,我也像个灰头土脸的乡下丫头,又有什么可看?

伊莎贝拉既懊恼又紧张,一不留神,昨夜背过的外交辞令一股脑涌出来。伊莎贝拉记得自己似乎以“尊贵的殿下”开头,中间提到“两国的友谊”,最后的结尾是“听候您的差遣”。说完之后她木偶似的愣在当场,绯娜笑声爽朗,连拍她的肩膀。

“没事的,没事的,不用紧张。到了这里,就是到了你的新家。我那皇帝老哥又不在,只有咱们两个女孩子,就抛开那些个虚与委蛇的玩意儿吧。姐姐带你逛逛洛德赛,看看咱们这儿的风土人情。”绯娜伸出手,她的手比伊莎贝拉的大上不少,一把将她裹住。跟想象中不同,养尊处优的公主有双武士的手,她的掌上生了握剑的茧子,暖和结实,就像克莉斯的。好感油然而生,伊莎贝拉明知不应当,还是无法抗拒绯娜的魅力。

绯娜牵着伊莎贝拉,一前一后登上銮驾。金銮驾顶棚的鸵鸟毛随风轻扬,伊莎贝拉的心情也跟着轻飘起来。这是极高的荣誉,帝国公主享受与王子同等的礼遇,换句话说,伊莎贝拉正与帝国皇位第二顺位继承人共享座驾。

绯娜邀请她坐在身侧,伊莎贝拉努力把视线从公主无暇的侧脸上移开,打量四周。为了配合绯娜殿下的身份,銮驾被打造得金碧辉煌,如同微缩的移动宫殿。它高达九尺,四周的梁柱上贴满刷了金箔的雄狮、骏马,祥云,以及手持长枪的战神威尔。绣工精美的半透明幔帐收拢在四根梁柱旁,用金绳束住。銮驾正中则是宽大的金椅,椅身由纯金铸成,两侧的扶手雕成狮头模样,狮口里含着小孩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金椅子十分宽敞,容纳四个成人也不嫌拥挤。椅面是宝蓝色丝绸,细腻凉爽,里面不知垫了什么东西,坐上去软得惊人,犹如身在云端。椅子前方是一张精致的矮桌,包了金边,四个桌脚雕成盘角羊的样子。侍女们跪在桌旁,正放上一碟碟水果。伊莎贝拉只认得葡萄、小番茄、李子、石榴等少数几样,更多的蔬果长相奇特,或者有棱有角,或者色彩斑斓古怪,应该来自遥远的南方海岛。

“那是鳄梨,这十年间才引种过来。守望城苦寒,怕是种不了。”绯娜用下巴指指水晶盘上青黑色的梨形果实,亲自讲解。身着无袖丝裙的女侍立即用小碟子盛了半枚,为伊莎贝拉双手奉上。

伊莎贝拉从未听过这种水果,托起碟子闻了闻,有股极淡的清香,上面撒了晶莹的碎末,大概是砂糖。她拿起碟子上的小银匙挖了一勺送入口中,立时后悔不迭。

水果,不该是酸甜的吗?在水果上撒盐,这是哪门子的吃法!伊莎贝拉努力压制心中厌恶,佯装平淡无事,把那口除了咸吃不出其他味道的鳄梨肉咽下去,倾身放回矮桌。

“喜欢吗?”绯娜斜靠在椅背上,叠起一条腿,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敲大腿,勾着嘴角问她。伊莎贝拉只能点头,摆出拿手的温和微笑。绯娜噗哧一笑,偏着头看她。“你可真好玩。不喜欢就说不喜欢,要是我给你的东西样样你都说喜欢,今后恐怕会很麻烦。不想收到一牛车鳄梨作为赏赐的话,就收起你的小把戏,尤其是在我面前。”

绯娜凑近,她绝美的脸像柄缀满红蓝宝石的稀世名剑,华美又危险,她的香水味钻进鼻子里,彻底盖住各色水果的味道,笼罩住伊莎贝拉,让她呼吸凝滞。“别想瞒过我的眼睛,‘微笑的伊莎贝拉’。不过换作我的皇帝老哥的话,你倒可以试试。男人总是比较迟钝,尤其身居高位的男人。”绯娜靠回座椅,收起眼中的锋芒,伊莎贝拉压力顿减,呼吸又顺畅起来。“狮子的威严”,伊莎贝拉想起克莉斯的话,用力集中精神,提醒自己眼前的大美人是皇室近卫军银狮军团的统帅,可不是奥维利亚酷爱切磋绣工摆弄竖琴的深闺小姐。

“一路还顺利吗?洛德赛的气候跟守望城大相径庭,身体能适应吗?”

“承蒙殿下关怀。船队在运河里遇过一条大鳄鱼,其余时候都算顺遂。在我们家,我算是最耐热的,房里的挂毯撤得也最晚,安德鲁直呼受不了呢。”

“鳄鱼的事我在克莉斯的信上看到了,相当罕见。为了这个,除我之外,西蒙大学士对你们的归来也是翘首以盼。”

冰好的葡萄酒这时候呈上来,装在白银高脚杯里。杯身雕刻着怀抱酒杯,倒卧在葡萄架下的酒神巴克,其上水珠密布,晶莹透亮。艾诺家对于子女饮酒管得极严,尤其伊莎贝拉还是个女孩儿。因此高贵的奥维利亚小姐对酒没什么研究,但她知道在洛德赛,不论男女宾客,主人皆侍以美酒,以示尊敬。

伊莎贝拉双手捧杯浅啜了一口,大概是最上等的葡萄酒吧,香气浓郁,可是喝起来只觉得酸。她不懂得欣赏这些,倒是梵妮的甜酒更合胃口。

绯娜把杯座夹在手指间,轻轻巧巧地捏着高脚杯,缓摇杯身,凑到鼻下欣赏它馥郁的香气。“不愧是奥维利亚的好小姐,不会喝酒。”她取笑伊莎贝拉,“错过了美酒,这世上的快活就错过了一半,我的好姑娘。埃顿大人,他管得也太多了。放轻松,你会喜欢的。我们这里可不止有最好的葡萄酒,还有正经册封的女骑士,穿着猎装骑马射鹿的女伯爵。瞧瞧你脸上的酡红,跟喝醉了似的,跃跃欲试了吧?我就说了,你会喜欢这里。”绯娜垂下眼帘,啜饮美酒。“当然,还有夏宫。你的住处也有一座小喷泉,走到阳台上就能看见,希望你会喜欢。”

伊莎贝拉连忙道谢,手隔着裙子按在母亲的银吊坠上。曾经厌恶过它,误以为它是莉莉安娜的心爱之物,得知它是母亲的遗物之后,伊莎贝拉与吊坠亲近了许多,最近时常与它相处。抚摸它凹凸不平的表面,将它慢慢捂热,就像和母亲待在一起一样。这段时间以来,伊莎贝拉从未像现在这样需要它的安抚。

绯娜殿下哪里是一头狮子?她像一条冰冷血红的蛇,盘踞在城堡阴暗的房梁上,嘶嘶吐着信子,黑岩堡里的一切都逃不过她的颊窝。

伊莎贝拉不记得跟任何一个第九尉队的人说过小喷泉的事,除了克莉斯。可是克莉斯……克莉斯绝不会在这种事上出卖我!究竟谁是帝国的密探,管家的侄女玛丽?还是大厨肖恩?一时间好多张脸同时闪过她的脑海,她闭起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想也没用,你现在不在黑岩堡,你在洛德赛,正坐在眼线主人的身边,她甚至不在乎让你知道黑岩堡里有叛徒。伊莎贝拉调匀呼吸,她听见绯娜拉响银铃,于是在马车的晃动中缓缓睁开眼睛。

绯娜没有再看她,她从容微笑,转向人潮,人海中立即掀起一波高亢的声浪。华丽雄伟的銮驾犹如引领海潮的海神之枪,带领着人海移动。事实上,不仅仅在地面,随着马车前行,临街建筑的窗户似乎一瞬间全部打开,如同春风拂过了花海。数不尽的人挤到卫兵旁边,或者倾力从窗户中探出身体,挥舞手臂。男女老幼们高喊着公主的名字,奋力把手中的鲜花抛向銮驾,其中以红玫瑰居多。如果说,銮驾是海神之枪的话,那么绯娜大概就是枪尖上的海洋之心吧。说不定她的心,的确跟海水一样冰凉。

喧闹的人海让伊莎贝拉很不舒服,持续的微笑让她的脸慢慢僵硬,她尽力不去理会那些陌生的面孔,将目光投向前方。从敞开的銮驾上望出去,视野开阔,周围的情况一览无余。

十二匹纯白骏马的前面是整齐庄严的银狮卫士,他们脚跨清一色的白色战马,骑行在銮驾四周。这些帝国一流的勇士个个笔挺英武,他们身着银色钢甲,银盔打成狮头的样式,银白披风上滚了金边。

银狮卫队,帝国之都,双月之城洛德赛,你现在身处帝国人的国都,身边坐的是动动指头就能要你性命的帝国首领。伊莎贝拉在心里对自己说。放眼望去,净是陌生的脸孔,陌生的武器与铠甲,陌生的房屋和街道,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伊莎贝拉,你可知道你正出使异国,也许永远也回不到故土。旅行途中虚假的安全与熟悉泡沫般破碎,伊莎贝拉忽然很害怕。她的周围全是陌生人,纵使不是敌人,也都不是朋友。就连安妮,也因为銮驾的尊贵,无法贴身服侍,远远跟在后面。伊莎贝拉忍不住回身去找,却只在尾行的队伍里看到排成纵队的侍从、乐手与官僚,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金銮驾仿佛耀眼的巨大火炬,环绕的银狮是它的光晕,而马车之后蠕动的长队,则是它投下的细长扭曲的影子。别说她倾心信赖的仆从,就连护送她前来的那一队沉默的黑甲士兵,也都消失不见。

伊莎贝拉心里咚地一跳,不安与惶恐潮水般涌出,呼吸间将她淹没。她忽然有一种预感,那个一路保护她,为她挺身而出的骑士,永远不会再出现。她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在眼皮底下,正如她悄无声息地出现一样。所以她才一反常态,对自己那么温柔,与自己那样亲近。

伊莎贝拉抓紧金座椅的狮头护手,几乎想要开口让这支长蛇似的队伍停下来,但她做不到。她的手软弱无力,她的喉管瘫痪了,一动也不能动。伊莎贝拉咬紧牙关,不允许自己落泪。不能这样算了!我是奥维利亚的女儿,绝不在战斗前倒下!我要找到谋害母亲的凶手,还要,还要找到克莉斯!她转回身,坚定地望着前方,闪亮的银盔与耀眼的金饰在她眼前交织成一片绚烂的光辉。伊莎贝拉重新开始微笑,她决定要以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翻开完全属于她的自己的第一个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