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那个白痴,智障。要我说啊,当初在学院,就不该手软,直接把那头蠢牛打成半身不遂,看他还怎么兴风作浪。”艾莉西娅斜靠在长椅上,左脚踩上椅面,右掌平挥,脸上那股笃定劲儿,给人以错觉,似乎她只要挥挥手,就可以把米诺揍得半身不遂。诸神作证,克莉斯也讨厌米诺。他继承母亲的一切的那一天,如果他站在面前,克莉斯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失控拔剑。但把他打成残废这种事……克莉斯饱含善意为艾莉西娅倒上一杯冰牛奶。
“那个你口口声声要做掉的人,去年刚刚赢得骑士金章。”克莉斯对这类带有表演性质的比武兴趣不大,但她也承认,要赢得五轮十场比赛全胜绝非易事。说他是年轻骑士中冉冉升起的新星也并非言过其实——前提是骑士只需要武力,长着脑袋纯粹用来显高。
“艾莉西娅会打不过他?”艾莉西娅把眉毛挑起来,双肘咚一声压到桌面上,倾身盯着克莉斯。“你可以怀疑我的人品,我的出身,床上的功夫你也可以怀疑。但是,绝对,不能怀疑我的刀!”艾莉西娅垂下一只手,把腰侧佩刀的刀鞘拍得啪啪响。“这些宝贝们不容质疑。怀疑过它们的人,都躺在棺材里发霉呢!”
不,正因为你随身带着它们,三天两头闹事,我才担心你打不过。克莉斯喝一口冰牛奶,把话憋在心里。艾莉西娅不觉有异,拿起水杯接着说:“全科笔试不及格被劝退的笑柄,如今还大摇大摆地回来了。我跟你讲,这一次,我非得在全城人面前把他打得满地找牙不可。不给他点儿颜色瞧瞧,他还真当自己是天之骄子!一想到那家伙趾高气扬的臭屁样我就恶心!明明只是个蠢材罢了,拽个屁啊!噗,这什么破牛奶,怎么这么甜!”
艾莉西娅喷了一地,卡座的白地毯顿时溅湿一片。候在卡座外的女仆立即躬身进来,跪在地上一点点擦拭。那些都是高地白羊毛,名贵程度仅次于蒙塔省长绒羊。小啸酒馆装潢规格很高,专门招待艾莉西娅这种一掷千金的尊贵客人,克莉斯自己从不到这吃饭。听说这里不收铜币,她没有亲自证实过。克莉斯遵循母亲学士式的简朴生活,对帝都的贵族们喝什么酒并不感兴趣。在她这个半学士的眼中,陈酿醉美人再怎么好喝,也不值一枚银币一杯,那可是洛德赛普通人一周的口粮。
“这几天燥热得不像话,大人们的主食肉类居多,所以加了些蜂蜜调理肠胃。”罗圈腿的矮个老板亲自赶来为艾莉西娅解释。他身上的刺绣让人眼花缭乱,两只手上戴了八枚戒指。老板咧着嘴笑,脸上的肥肉把眼睛挤成两道细缝。
“是我太大意了,这丫头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您不爱甜食,她不知道。”老板扭头使唤侍女:“给艾莉西娅大人上一壶醉美人,当做我的赔礼。”
“算你识相。”艾莉西娅躺回长椅,脚又踩上椅面。她望着墙壁上大腹便便的酒神马赛克,开始点菜。“给我来两壶醉美人;再要一份鲣鱼汁小牛肉鸡蛋卷,里面撒上葱花;牛舌拌熊葱;四鳃鲈来两条,要最肥的,清蒸;培根卷饼四张。”
“培根要煎卷一点对吗?”老板微笑询问,艾莉西娅点点头。老板躬身退了出去,女侍双手呈上一个银酒壶,又跪下来,掏出手帕一点点收拾地板。她穿了一袭淡绿的长丝裙,后背开得很低,肩胛骨露在外面。被老板呵斥,年轻的女侍也许本就忐忑,又跑上跑下拿酒倒水,这会儿后背已经蒙了一层薄汗。看她身形,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罢了,克莉斯有些不忍。
“不用收拾了,不,不用擦我的靴子。”
“您这是黑水牛皮靴,溅了甜牛奶,一会儿再沾了灰土,就更难收拾了。交给我吧,我从小就是干这个的,很在行。”少女抬起脸微笑,她生了一双淡紫色的眸子,像是初绽的桔梗花。克莉斯心里突地一跳,耳畔传来艾莉西娅的声音。
“这姑娘长得不错,挺清秀的,也生了对紫眼睛。”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倒来问我?”艾莉西娅摆正身体,两手抱胸,大马金刀地坐在木质长椅正中。“得了吧,伙计,在我面前,装什么蒜?你又不是秘法师,得整天把自己关在双子塔里;也不是神官,全身剃得光溜溜,口口声声自己已经献身给了神。你是个人!做人就是要逍遥快活,积极地追求荣誉,热烈地追逐爱情。要不然,还有什么劲。”
克莉斯忍不住笑了。“你刚才是说教?对我?你那个爱情——容我更正一下,是热烈的单相思——把你脑子烧糊涂是吗?”
“不要岔开话题,还是你不打算反驳了?那很好嘛,了不起的进步。”艾莉西娅啪啪拍起巴掌,“要我帮忙吗?等我拿到比武大会的冠军,绯娜跟我在一起之后,我就可以自由出入夏宫。到时候,我就能帮你追她,不要跟我客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克莉斯哭笑不得,探身要摸艾莉西娅额头,被她闪开。“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轻。就算在比武上你的赢面不小,绯娜公主亲口答应你了?正常一点好不好,瞧你现在的模样,哪有立场说别人是蠢材。”
“噢,我的天!”艾莉西娅大翻白眼,端起水晶酒杯一饮而尽,“我需要好酒缓和一下心情。真是叫人没法接受,你这家伙现在怎么这么胆小啊?你连她的名字都不敢提是不是?我今天非得掀开你的头盖骨,把沤在里头的事都捋清楚不可。直说吧,你对那个紫眼睛的姑娘动心了对吧。警告你,别想再打岔。我当然不是说帮你擦鞋的这个。她叫伊莎贝拉对不对,伊莎贝拉·艾诺。”
我露出了什么奇怪的神情吗?真希望桌上有一面镜子,那样就可以看个清楚明白,也可以用它砸艾莉西娅的脸。不,那可不是有教养的行为,怒火总以清晰的思维为原料燃烧。
“她只是我的护送对象。”克莉斯尽力表现得冷静自然,那意味着面无表情。艾莉西娅根本没在看她,她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护送对象。”她学着克莉斯平淡的语气,“倾尽所能,用心护送,真是令人感动。你那点儿德行我还不清楚?那天我都看到了,在南港。我们的克莉斯大人真是好体贴。扶她下跳板了是吗?她那么大个人,又不是没有腿。跟艾莉西娅也说说呗,你一直在跟她耳语些什么?你是她的顾问?不喝酒的克莉斯不是冰块人吗?冰山可是不爱讲话的唷。”
“她是奥维利亚人,不会拿剑,也没坐过船。我只是尽义务。”
“漂亮的解释,但瞒不过艾莉西娅。用那种眼神瞪着我也没用。这里这么多墙壁,对我倒是影响不大,苍穹施展得开吗?坐下来,放轻松,艾莉西娅永远站在她的朋友一边。我觉得那很好呀,说真的,都好几年了,你是该往前走了。你不能遇到一匹跛脚马,就说天底下的马儿都跑不快吧。”卡座的白墙外响起脚步声,侍者呈上一大盘培根卷饼,热气腾腾。面饼煎得松脆,培根闪着油光。艾莉西娅咔嚓咬下一大口,边嚼边说:“况且,那就是你喜欢的类型嘛。笑起来斯斯文文的,给她戴上徽章,西蒙大学士也认不出假来。又是少数民族,异国公主,只身来到洛德赛,举目无亲……”
“闭嘴!”克莉斯一掌猛拍在桌面上。厚重的楠木发出沉闷的巨响,插了木兰、丁香、鸠尾的玻璃花瓶来回晃动,险象环生。紫眼睛的小侍女从卡座门口探出半张脸,眼神惊疑不定。艾莉西娅无声微笑,挥手让她退下。“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我口没遮拦,自罚三杯,好不好。”语毕倾身拿起酒壶。克莉斯怒意未消,铁青着脸看她。说真的,要不是公务繁忙,整整一周没找到时间和这位挚友相聚,克莉斯真想拔腿就走,现在,立刻,马上。
“我也是,压力很大啊,最最亲爱的克莉斯。人的精神一紧张,就难免失言,就当我在放屁好了。正经跟你说,这场比武,我非赢不可。你知道吗,你回来的前两天,我那瞎眼老爹找到我,脸跟铁皮似的。‘霍克家的传世名刀,不能毁在你的手上。’”艾莉西娅板起脸,压低声音。她的模仿对联想没什么帮助,迭戈公爵是个面容冷峻的人,夹杂银丝的棕发梳得一丝不苟,右眼利如鹰隼。从气质到五官,乃至发色,两人没有半分相似。不仅是父亲,艾莉西娅的兄弟们都是深棕近黑的卷发,褐眼睛。金直发,玫瑰色眼睛的艾莉西娅往他们中间一站,宛如天外来客。这件事带给她很多痛苦,从她们相识开始就深深困扰着她。想到她曾经垂泪的双眼,克莉斯的心又软下来。她明白一定要赢是什么感觉,仿佛脖子被人死死钳住,透不过气。
“你还年轻,年少成名的要求太苛刻。总有下一次机会。”
艾莉西娅将剩下的半张培根卷饼一股脑塞进嘴里,灌了一大口葡萄酒,一伸脖子硬吞下去,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面对克莉斯。“只有神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我不是为了我那瞎眼老爹,我都是为了她呀!我的绯娜!我的爱神!我的火!我再也等不了了,我一天也等不下去了。我的骨头都快要烧成灰了,被我心中的熊熊爱火。再这样下去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比如夜探夏宫,爬她的窗台,翻进她的卧室。”
“那你得先无声无息地干掉五十个贴身保护她的银狮卫,把他们的尸体藏好,然后就可以获得那份殊荣——被殿下亲手扭断脖子。”
“那我一定会在幸福中死去。”艾莉西娅咯咯笑,“我的绯娜,亲手握着我的脖子,啊——”她双手捏住脖子,闭上眼睛,神情陶醉,仿佛绯娜公主亲手掐着她。“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我永远不会责怪你。我怎么能因为我太爱你就责备你呢?我会永远忠于你,为你双手奉上我火热的心,它永远属于你。”
“快停下,你害我要把昨天的晚饭吐出来。”
“那你可能消化不太好唷,我的学究骑士大人。”艾莉西娅翘起二郎腿啜饮醉美人,恢复了平常漫不经心的纨绔模样。那些爱慕她的少女管这叫做潇洒,桀骜不驯。克莉斯本以为,她对绯娜殿下的迷恋也是少女怀春的一种,虽然她早过了做梦的年纪,身边换过的人需要用两只手去数。然而艾莉西娅的狂热爱慕势如野火,大半年下来,非但没有衰退,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迹象。居然连夜入皇宫这种话都说出来了,那可是要上断头台的重罪。尽管不合时宜,作为挚友,还是得规劝她。为了避免刺激她,克莉斯尽量捡最温和的方式说。
“你迷恋她,半个洛德赛的人都在为她疯狂,艾莉西娅。”
“半个洛德赛的人都为她发疯。可艾莉西娅呢,艾莉西娅不是一个普通的疯子,这个疯子将会得到她!”艾莉西娅咚地把水晶酒杯重重一放,酒水四溢,洒落桌面。她猛地跳起来,站在长凳上,握拳高呼。“你们都听着,在三楼吃饭的大人物们。我,艾莉西娅,将要成为比武大会的冠军!我要击败你们所有人,和我心爱的绯娜在一起。挡在我和她之间的人,都由我亲手统统击碎!”
的确是疯了,她没在谦虚。克莉斯连忙拉她坐下,只可惜为时已晚。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卡座背后响起。
“吹破牛皮,好大的口气!也不照照镜子,撒泼的小丑,也比你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