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第二天晴空万里,克莉斯心中却阴霾不散。不全是昨晚的噩梦以及弥兰达的缘故,任谁下到鸦楼地下的停尸间,心情也好不起来。

鸦楼是一座专属第三军团的矮胖方塔,露在地面上的砖瓦全都刷得漆黑,据说是为了配合特别尉队的军服,突显战神黑甲死亡军团的气势。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哪位元帅突发奇想的恶趣味。再说了,如果黑色象征着死亡,那么地下这些红砖又是什么呢?鲜血?火焰?这两样东西都和鸦楼停尸间没什么关系。热血没有几滴,碎尸和凝固的血块倒是常年不缺。停尸间建在十五米的地底,终年湿冷,不见阳光。墙壁上跳动的是苍白的冷火,那是一种没有热量的秘法火焰,不如圆桌会议室的明亮稳定,胜在廉价。

昏暗对验尸一点好处都没有,克莉斯暗叹。她摸出火镰,擦着灯芯,把装满蓝粉的冷火盘放回墙壁的铁架子上。这是件长方屋子,四壁红砖裸露,连个挂窗帘的假窗都没有。唯一的装饰是墙壁上的黑铁灯架——倘若三角灯架也算装饰的话。可供她打发一整天时间的玩意儿仰面躺在身后的暗红石台上。石台很冷,触之若冰。事实上,里面的确填满了冰块。尽管如此,依旧没能保住这具年轻男性的尸身。克莉斯戴上手套,捻了捻尸体的小腹。那地方的皮肤全不见了,暴露在外的筋肉像泡软了的烂麻绳,一搓就碎。克莉斯戳了戳尸体的肚子,眉头紧锁。

“什么时候发现的?”她问撩起布帘子走进来的米娜。

“昨晚莫克值完夜交班的时候,看到它飘在赤水河里。那是警备队的地盘,我问过丹尼尔,日落的时候他就在拱桥上,什么都没发现,一定是入夜之后抛尸。”克莉斯嗯一声,又摇摇头。“就腐烂的程度来说,肚子里的尸气少得不正常,身上的蝇卵也没有孵化。”

“跟之前那几具一样。”

“查清尸体身份了吗?”

“怎么查?”米娜把手一摊。“城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人,只要有铜币,哪怕是一头龙,城门口的那帮货也敢往里放。死的不是哪位贵族老爷的儿子,也不是有钱夫人的相好,咱们就得感谢诸神眷顾了。城里少几个奴隶、乞丐,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人骨架很大,可能是个柏莱人,柏莱少年。”克莉斯翻看尸体的手掌。“这么厚的茧子,只有采石场的苦工才能有。柏莱人个个力大无穷,凶手绝不是普通人。他也许更有信心了,才对柏莱人下手。”米娜对长官的较真不屑一顾,该花心思的地方不努力,这种细枝末节偏偏逮住不放,难怪只能在第三军团耗着。“真搞不懂,为什么要在这里看它。只是被我们的人发现而已,不该我们负责。警备队要转交,得走完程序。”

“那时候就只剩一堆骨头了,跟第一具一样。”

“有什么区别?你看出什么来了?有时候你也听我一句劝,甭瞎费功夫了。就算城里有一个变态杀人魔,又能怎么样?咱们又不是柏莱人的保镖,几个呆头呆脑的下等人,死就死了,只要尸首不漂到夏宫的人造湖里,就不关咱们的事。”

“受害者不只是柏莱人。”

“那又怎样?还不是烂腿的流浪汉,瘦骨嶙峋的乞丐,净是些死活没人管的家伙。”

“我认同你的观点,城里出了连环杀手。不过为什么偏偏挑在这时候作案?发现无名尸体的频率比之前高。”克莉斯望向门口灰白的布帘。验尸房的隔壁是一个巨大的冰库,铁抽屉里躺了五具这样的尸体,都是在这周发现的。首次发现古怪的无名尸体是一月之前,转交到第三军团来的时候烂得只剩一把骨头。克莉斯亲自看过警备队的报告,连尸体的年龄都没搞清楚,只说高度腐烂,面容模糊无法辨认。

米娜肩膀耷拉下来,露出一个“这还用问”的无奈表情。“一开始我就说了呀,城里乱七八糟。要满足自己的变态欲望,不是最好的时机吗?喝醉的佣兵每天捅死的人,都比这个多哩,谁会注意到他!”除了你这个神经病以外。

“这不是普通的尸体,凶手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克莉斯拎起尸体的一只胳膊。它的左胳膊格外壮硕,比右臂粗了三四圈。柏莱男性生来高壮,奥维利亚的那个佣兵马奇,就有一身健硕的肌肉。即便以柏莱人的体型来看,这只手臂也粗壮得不像话。人死之后肌肉依然隆得老高,纤毫毕现。克莉斯捏了捏,硬得跟石头一样,和腹部的情况大相径庭。“我昨天在回家路上碰到一个农场主,乡下口音,弄了个奴隶牌照,准备发笔横财。连他都知道我们现在管治安。我要是凶手,一定会避开这几天。”

“也许他没你这么聪明。”米娜耸耸肩,“我下来不是跟你玩猜谜游戏的。诸神作证,这倒霉地方,给钱我都不想来。大头儿找你,说有要紧事。我劝你上去之前,先喷点香水遮住身上的味道。迭戈元帅也来了,他看起来可不太高兴。嘿,我要是他,也不会喜欢女儿为了一个小小的尉长得罪米诺伯爵。”

迭戈大人会为了艾莉西娅动怒?尽管有些对不起友人,克莉斯还是决定尊重事实。她沿着暗红的石梯拾级而上,冷火微弱的白光把她的皮肤照得苍白如纸,弥漫着死气的阴冷地下回荡着她的脚步声。这不是单纯的修辞,停尸间在地下五楼,往上一层是死牢,关押着需要严格拷问的重要犯人。时断时续的□□透过三层铁门传到楼梯上,让人想起传说里流浪人间的冤魂。一个让人脊背发凉的地方。铁门上的五道斜纹猩红刺眼,像是刚用鲜血涂过。克莉斯一步跨越两级台阶,快步将讨厌的地方抛在脑后。

越往上走,空气就越热,穿过最后一道铁闸的时候,发白的太阳光潮水般涌入视线,克莉斯不由得眯起眼睛。今天好热,第三军团由卡里乌斯将军率领,他的会客室在鸦楼的最上层,那里的温度,想想就让人皱眉。卡里乌斯将军出身军人世家,绝称不上温文尔雅。早年的征战生涯让他瘸了一条腿,寒冷和潮湿都会让他变得难以相处,而燥热会让他更加暴躁。但愿迭戈元帅能让他稍微克制一下。克莉斯苦笑,心知是不切实际的愿望。这种时候,正确的思路是,没有变得更糟就是好消息。克莉斯站在军团长会客室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会客室的门大开着,将军正用他沙哑的声音大声咆哮。

“逼死我算了,该死的托徳!去他娘的最后通牒,处都是喝醉了的雇佣兵和缺钱使的落魄骑士,纵火犯?再出条临时限令,把火镰火石都没收,我就能给他把那个放火烧船的蠢货揪出来。”克莉斯用眼神询问门口的卫兵,麻脸汤米眉头一皱,摆出副苦相。克莉斯点头向他致谢,刚要转身,就听见将军大叫她的名字。“杵在门口干什么?你是废了两条腿还是麦芽糖啊,晒化了粘在地上动不了了是不是?还不快滚进来,要老子派轿子抬你?小娘们儿!”麻脸汤米怜悯地看克莉斯一眼,吐了吐舌头。克莉斯心中哀叹,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

迭戈元帅正在会客室里,坐在卡里乌斯将军斜对面,两人中间隔了一张乌黑发亮的长方书桌。迭戈身着军服,正襟危坐,脊背挺直如松,夹杂大把银丝的深棕卷发服帖地向后梳拢,露出渐高的发际线。他淡褐的右眼利如鹰隼,面容冷峻,鼻梁挺拔好似刀削。相形之下,坐在对面卡里乌斯倒像是年纪更大的那个。他须发灰白,头顶稀疏,眼珠浑浊,正窝在野牛皮椅子里,捏着手帕不断擦拭额头与颈间的汗水。象牙手柄的拐杖靠在座椅扶手边,将军残废的左腿不自觉地微微颤动。

要不是他身着将军制服,又坐在军团的金

剑旗正下方,很难想象这个秃顶的老头子率领着以残忍阴险闻名的特别尉队。是的,残忍阴险,克莉斯知道外人怎么看他们这群乌鸦。如果一切不出差错,再过二十年,三十年,她也会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黑椅子上。那就是克莉斯·沐恩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了。那个时候,她也会像这样,垂垂老矣,暴躁易怒吗?克莉斯屏住呼吸,小肠一阵抽搐。

“两位大人。”克莉斯站定,右拳按上左胸,行了个军礼。

“来得正好,小丫头。”卡里乌斯把皱成一团的手帕捏在手里,浑浊的眼珠子盯着克莉斯。“昨晚尼奥家的商船起了大火,你知道吗?”

“是,烧死十三个人,不包括被赶去救火的奴隶。”

“很好,尼奥家的托徳伯爵要求我们一周之内将纵火犯逮捕归案,说说你的看法吧。”

“恕我直言,无能为力。”

“哈!”卡里乌斯把厚掌一拍,老脸上绽出一朵笑容。“说得不错,我他妈最受不了就是那群王八蛋扭扭捏捏有屁不放的样子。办不到就是办不到,真把咱们当成城里的乌鸦,什么鸟蛋事都知道。但是人家不听咱们的呀,人家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帮忙选定了陪都地址,我们只能低头服侍。这活儿交给你了,克莉斯。我得调一个尉队去南港,看看能不能再挤出几道缝来,好把高斯家那几条破船塞进去。”

卡里乌斯眼珠转动,对准迭戈。老迈让他的白眼球有些泛黄,像块老旧干枯的橡胶。“我们敬爱的迭戈元帅大驾光临,强烈抗议民用船占用军港的违规行为。”南港的治安和管理暂时也在第三军团手里。卡里乌斯虽然只是个将军,但第三军团由陛下本人直接统帅,考察所有人对皇帝的忠诚。这个瘸腿的谢顶老人时常与陛下面谈,他总是说:“我们只向一个人效忠,就是帝国皇帝陛下本人。”放眼整个洛德赛,敢当着迭戈的面大呼小叫的人,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克莉斯小心打量迭戈,他的脸绷得像一面钢盾,塞在左眼眶里的木然假眼有种僵死的冷漠。

“不用演戏给我看,收起你那一套,卡里乌斯,对我不管用。”迭戈说话中气十足,咬字铿锵有力,和艾莉西娅吊儿郎当的样子迥然不同。不论见过多少次,克莉斯仍忍不住心生感叹。迭戈腰背笔直,坚决的姿态里透出一股不容质疑的威严。“北港是军港,就算明天洛德赛涌进一百万人,北港也只能停泊军舰。帝国的尊严是用刀捍卫的,你已经老到连这个都忘记了吗。”

“收起你那一套,我也原话奉还给你!”卡里乌斯倾斜身子,拳头咚一声擂在桌面上。“管杀不管埋的家伙,分崩离析的帝国没有尊严,我也可以拍着胸脯跟你说。不就是板着脸吗,谁不会,喏,你后面的小丫头也擅长那个。有这个功夫教训我,不如管好你自己的人。你的‘宝贝女儿’昨天又跟‘白牛’米诺干了一架。洛德赛这么大,哪里干架不好,偏偏在殿下面前干。她的名字,都传到陛下耳朵里了。依我看呐,早晚有一天,你的黄毛女儿要名满帝国。”

“劳您费心。”迭戈肯定生气了。想起艾莉西娅,克莉斯不由黯然。她也痛恨别人提这档子事,她是未足月的孩子,出生的时候母亲过世,迭戈又在外征战。洛德赛不是守望城,帝国的风俗让不少老爷为子女的身世头疼。尽管不想承认,但艾莉西娅的身世大约超过了昭然若揭的程度,所有人都觉得霍克家只是在掩耳盗铃罢了。霍克的家徽是一只燃烧的雄鹰。“火种不灭,燃鹰不死。”霍克没有那么容易屈服,如果神真是用铁造了人,那么他一定故意点燃熊熊烈火,将其中的一些炼成钢。

迭戈推开椅子站起来。“她当然要名满帝国,她还要赢下比武大会,用她的霍克双刀。”说完迭戈也不告辞,一甩披风,头也不回地走了。卡里乌斯捧着他发福的肚皮,笑声沙哑。“这只老鸟,年纪越大,脾气越臭。他以前不是这样的,目中无人!比武大会的冠军,哪是说拿就拿的。你那个黄毛鸟儿小朋友呀,迟早要被他逼疯。”

“艾莉西娅……她会赢的。”

“哦?凭什么这么认为,就冲你们的私交?这可不像你呀。我欣赏的是你的冷静和理智。”

“将军谬赞。然而忠诚,其实是一种……一厢情愿的热忱。”

“嚯!”卡里乌斯摆出个毫无温度的夸张笑容,堆在椅子里的上半身随之一颠。克莉斯垂下眼,做出恭敬的样子,心中想要看到艾莉西娅获胜的愿望,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过。什么出身,资历,经验和门槛,统统下冥河去吧!如果不能亲手改变这一切,剑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