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西娅并非孤身一人,克莉斯跟她在一起。她身着笔挺的帝国军礼服,靛蓝的天鹅绒上衣搭配黑亮的硬皮高筒靴,腰系同色皮带,立领上别着代表她军衔的银梧桐,胸花由肩章下牵出来,别在左胸,金色流苏随着主人的动作轻摆。
伊莎贝拉没法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心如擂鼓。糟糕,让她看见我这个样子。伊莎贝拉只记得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句子竟然是它,然后各种各样的想法便如群蜂出巢,乱哄哄的,分不出谁是谁。她真是俊美。不,为什么会想这种没用的事。我穿成这个样子,她会怎么想我?伊莎贝拉一面压制抱起肩膀的冲动,一面劝解自己,她是个帝国人,在她眼里这不算不知廉耻。可我这副没人理会的狼狈样又她撞见……等等,我是不是一直在盯着她看?
脸上的温度不可抑制地攀升,伊莎贝拉强迫自己撤回视线,但又没处可放,只好假装欣赏果盘上精致的紫藤雕刻。艾莉西娅冲她乐,那笑容让她心里咯噔一下。“呵呵,真好看,哦?”她一点儿也不客气,伏身扯下果盘里最大的两枚紫葡萄,一股脑全扔进嘴里。艾莉西娅噘起嘴唇,嘬出果肉,俯身把皮和籽吐在骨碟上。她的礼服胸口开得好低,一弯腰,两团饱满的白肉之间的沟壑清晰可见,伊莎贝拉撇开脸,不好意思看。
“嗯——”艾莉西娅颦起眉头,伊莎贝拉以为葡萄很酸。她摆出一副夸张的哀怨神色,“你在嫌弃我?艾莉西娅在你眼里,一点魅力都没有吗?噢,我的心都快被你伤透了。”说罢双手捧胸做悲痛状。
她很有魅力吗?
伊莎贝拉打量她。第一次见她穿裙装,还是霍克家的绯红色,超低胸的设计应该是时下最流行的吧,伊莎贝拉不懂洛德赛的审美,只是从舞池中小姐夫人们的装扮推测。她的腰侧别着一枚橙珊瑚徽章,纯金底座雕刻成熊熊烈火的样子,徽面是一只老鹰,与她家徽上的一模一样。她的项链,手镯,耳环是一整套黄金珊瑚套件,幸好设计者不至于太蠢,哪里都雕着鹰。项链吊坠上的浮雕似乎描绘了一副征战的长卷,月灯到底不如太阳明亮,伊莎贝拉也不好意思凑近看。
要说容貌,身形,穿着打扮,以至于发型首饰,艾莉西娅应该都算无可挑剔的那一类。可伊莎贝拉就是找不出她哪根毛有魅力,再说绯红和金饰,还有橘色的珊瑚搭配,不嫌热得慌吗?伊莎贝拉腹诽的时候,全然忘了艾莉西娅插嘴之前,自己刚抱怨过大厅太冷。她抬脸望着艾莉西娅,不想叫她称心如意,也不能违背良心说,你真丑。哪怕只是冲着克莉斯与她的交情,也不能够。她还在思考周全的对策,艾莉西娅掀起嘴角,自问自答。“喏,你看,没错吧?对于热恋中的女人来说,除却心仪之人,别人在她眼里都是稻草扎的。”
“够了,”克莉斯按住她的肩膀,出言阻止,“不要再恶作剧了。跟她开这种玩笑,有什么可得意的?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她只是对帝国的传统比较好奇,之前也没见过女骑士。一路同行,一起经历了一些事情,我跟她,比普通人熟上那么一点,如此而已。”
“没错啊,换句话说,她暗恋你。”
被艾莉西娅说中心事,伊莎贝拉的心快要冲出喉咙。克莉斯板着脸否认,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应该难过。伊莎贝拉像个从没见识过社交场合的傻丫头一样,呆呆望着她俩你来我往。得赶紧转移话题才行,请她们坐吗?座位是为绯娜专设的,空着的椅子也只有一把,让谁落座都不合适。吩咐安妮给她们吃东西吗?她的雀斑小侍女藏到椅子背后,不敢正眼瞧艾莉西娅。
犹豫不决中,舞曲到了尾声。乐曲一停,嘈杂的交谈声立即占据大厅,把两人交谈的声音盖了下去。贵族们三三两两走出舞池,返回休息区。又一轮舞伴更换开始了,伊莎贝拉心中没有喜悦和期待,只有苦涩的绝望。也许她是要恶意羞辱我,摧毁我的自信,好叫我对她唯命是从,伊莎贝拉望着款款走来的绯娜暗想。
“有客人,真难得。”人还没到,绯娜的声音先传过来。她不是一个人,身后跟着镶金牙的葛利。这个葛利脸皮可真厚,绯娜邀请他去夏宫,他当真第二天一大早就来了。绯娜呢?也不明说不想见他。殿下忙得名正言顺,早上要参加朝会,中午与几位元帅共进午餐,下午探望小公主。伊莎贝拉可真不想再替她接待葛利了,虽说他只是不合时宜地大献殷勤——确切地说,是对每个符合他标准的年轻女子都热情如火,仿如闯入羊圈里的野生公羊。
葛利乐呵呵地跟在绯娜后面,身上的金银只让他显得更蠢。靠着几条船大发横财的家伙,就凭他,也好意思嫌弃人家是乌鸦?
“有这个荣幸吗?”
他竟然冲我伸出手!伊莎贝拉怔怔地望着葛利悬在空中的手,全身都僵住了。心里有一个冷静的声音在跟她说,他邀请你,正好可以化解无人邀舞的尴尬,更何况,这也是绯娜的意思。可惜她的身体完全不肯听从,她的每一根头发都在抗拒那只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诸神呐,他戒指上的宝石比伊莎贝拉大拇指指甲盖还大!
伊莎贝拉意识到自己呼吸急促,也许看起来像只呆头鹅,周围的人都在看她,葛利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像一支谄媚的假花。
“怎么,不愿意?我是怜悯你寂寞,正好在老哥那里碰到葛利。只是跳个舞而已,何苦浪费人家一腔热情。”
只是跳个舞?意味着要被他搂住胳膊。那可是不着寸缕,□□的胳膊呀!伊莎贝拉勉强自己站起来,微笑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出了。克莉斯还是面无表情,倒是艾莉西娅直皱眉。
“哎哟喂,这不是明摆着不乐意吗?强扭的瓜不甜,强行按倒的姑娘快活不起来,我的殿下。”
“你的殿下?”绯娜坐下,眉梢一挑,视线直逼艾莉西娅。她虽然是在仰视艾莉西娅,身上的气势却如潮般疯涨。她像一头真正的狮子一样看着艾莉西娅,是万兽之王对于群兽天然的俯视。她的眼里写满嘲弄。“昨天的事给了你什么错觉吗?让你觉得有了指手画脚的权力?你履行了诺言,我也赐给你相应的奖赏。我尝过你的滋味,就是这样,到此为止了。”说完她撇开脸冷笑一声,晃晃她那美艳绝伦的脑袋,再转过来的时候,双眼只剩下宝石般的冷光。
伊莎贝拉发誓艾莉西娅的脸像枯萎的草叶一样衰败下来,是一瞬之间由盛夏走入凉秋的衰弱。她大概是真心喜欢绯娜,现在她的心里一定正经历惊涛骇浪。就像梦里的克莉斯。伊莎贝拉对上克莉斯的视线。她心里的人儿金瞳一闪,蓦地开口:“愿意和我跳舞吗?”
她会跳舞?这个克莉斯居然会跳舞!我应该答应吗?女人可以和女人共舞吗?没错,刚才是有人那么做来着,可她们都是帝国人呀,我可是个奥维利亚人!昨晚你还决定不要再想她呢!就连安妮,要是你做出……那样的事……就连安妮也要离你而去了!伊莎贝拉脑中思绪翻涌不停,手却已经搭上克莉斯的手掌,借力站了起来。葛利讷讷收回手,将目光投向绯娜,活像望着主人的小狗。
绯娜不会高兴,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与此同时,伊莎贝拉血管里的每一滴热血都在雀跃。她的心在欢呼,她的手无法控制,紧紧握住克莉斯的。她手上的茧还跟以前一样,摸起来好舒服。原来和她在一起,是这么快活的事情。我也不想盯着她的眼睛看,可是我没法挪走视线。我现在看起来一定蠢透了。
“您说过她会答应共舞的!您保证过的!”葛利努力压抑颤抖的声音,像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艾莉西娅大翻白眼,伊莎贝拉以为她又要口出恶言,她反倒捅捅葛利的肩膀。“我的天,你几岁,断奶了吗?不就是不跟你跳舞,有什么可哭的?”
“我没哭!”
“比哭难看!别愁眉苦脸的了,不好看。走吧,艾莉西娅陪你一回。瞧瞧她,多迷人呀,哪会让你吃亏。听艾莉西娅的,让人家两个人呆着。”艾莉西娅说着,揽住葛利肩膀就往舞池里走。葛利虽然比她高,却拗不过她,被硬搂着往前走,回头张望了两次,不知想通了什么,转而揽住艾莉西娅肩膀,俩人活像一对好哥们儿。
她也不喜欢葛利,是为了我——不,是为了克莉斯才这么做的吗?伊莎贝拉想起比武大会之前,在小啸酒馆里,艾莉西娅声称克莉斯行为反常的事。她对我,也像我对她一样?伊莎贝拉身在舞池,被克莉斯搂住腰。她庆幸克莉斯很高,如此一来,她可以名正言顺盯着她胸口的黄铜纽扣,不用与她对视。否则的话,自己一定又会控制不住地脸红,说奇怪的话,做出奇怪的事。尽管如此,她还是踏错了节拍。都是因为她放在腰侧的手,那地方简直贴了一个暖炉,岂止是暖炉,她全身都热透了,心脏震得她耳膜发疼。
“对不起。”伊莎贝拉故作镇定,向克莉斯道歉。她冷面的意中人没有回应她,伊莎贝拉本已放弃期待,不料她明朗的声音又从头顶上方传来。
“住得习惯吗?”
这回轮到伊莎贝拉无言以对。她不想存心欺骗,也不能直抒胸臆,只好叹气。克莉斯再次开口,声音愈发低柔。“陌生的事物总需要时间适应。那些个贵族,”她压低声音,“不用太在意,他们不过是嫉妒。”
“嫉妒?”
“与殿下亲近,就等同于站到了皇帝陛下的书房门口。殿下去年开始正式参加机要会议,对朝中派系倾向不明显,身边并无近臣。”
“我……也算近臣?在我家……我是说,我只有安妮,连一个剑术老师也不能雇。她说安全第一,让银狮队长教我就行了。我只是……只是……”只是个无力的乡下丫头罢了。在克莉斯面前,伊莎贝拉说不出口。
“你身后有一个国家。殿下需要的是政绩,像奥罗拉殿下开凿西部大运河那样的丰功伟绩。她跟龙一样,喜爱闪闪发光的东西。”
她在宽慰我,也许她只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可心里还是这么甜。伊莎贝拉觉得自己成了刚出炉的薄饼,热乎乎的,被淋了一大勺枫糖。真是没救了。伊莎贝拉责备自己,脸上的笑容却不是假的。她一定笑得太投入,回过神来的时候,才自觉正对着克莉斯琥珀样的眼睛。克莉斯俯视着她,眼神里一点儿也没有平常慑人的锐利。这一刻,伊莎贝拉觉得她温柔似水。
“你为什么总这样看着我呀?”
问了傻话。克莉斯如梦初醒般倏地收回眼神,视线越过伊莎贝拉的头顶,投向不知哪个角落。伊莎贝拉后悔得要死,恨不能把嘴巴缝起来才好。
“我……”她刚要说对不起,伴奏乐曲陡然一转,从悠扬婉变得活泼跳跃。周围的人不约而同,换了一种舞姿。伊莎贝拉还没学过这种帝国舞蹈,一时间愣在原地。身旁一位着裤装的女士显然太过投入,她转动舞伴的腰身,让她旋转起来。她的舞伴有身华丽的长裙,旋舞之中,紫黑的裙摆如扇般打开。伊莎贝拉反应不及,只觉得余光里冲进来好大的一枚紫色陀螺,紧接着腰身一紧,被克莉斯一把拉进怀里。
她的味道真好闻,胸口这么软,我竟然曾经伸手摸过。
“对不起对不起,一时忘形。”裤装女士微笑致歉,她的舞伴也走过来,点头致意。伊莎贝拉看着她,脑中的奇怪念头顿时全被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