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紫黑舞裙的女士胸前别着一枚蛇形胸针,胸针下方,一枚百合花型的奶油色徽章正散发着耀眼银光——至少在伊莎贝拉眼中,它的光芒盖过了周遭的一切。“莉娜爵士。”她听到克莉斯跟她打招呼。“帝国里有人杀了你母亲!”父亲饱含怒意的声音同时在心底响起。她叫做莉娜,伊莎贝拉默念她的名字。左胸的蛇形图腾应该是她的家徽,也许是洛德赛的什么小贵族,伊莎贝拉没有印象。她的徽章和母亲的那枚不一样,周围镶有金沙,但制式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这不是那个谁吗?奥维利亚的……”莉娜爵士摆出贵族的冷清笑容,她的舞伴环住她的腰,偷偷捏了一把。“我们在昨天的开幕式上见到过您和殿下,只是远远一瞥。来自奥维利亚的公主大人,认识您很荣幸。”说完她微微欠身,又冲克莉斯微微一笑,搂着莉娜爵士走向舞池深处。伊莎贝拉的目光追随着她俩,直到踩着欢快节拍,旋转不停的人流将她们彻底吞没。
“莉娜爵士的家族封地在棉岭,她不是主要继承人,目前在财政大臣琼斯大人手下。”克莉斯见她十分在意,为她解释。伊莎贝拉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直接问她。“她那个徽章……你知道,是什么来历吗?我就,只是好奇而已!”没想到,克莉斯非但不回答她,眼神反而变得奇怪。伊莎贝拉心里只有焦急,哪里管得了许多。她踮起脚朝舞池里张望,身边的每一个贵族都衣着奢华,身上的金银珠宝专门让人眼花,哪里找得出人?她不肯放弃,干脆撇下克莉斯,往两人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伊莎贝拉成了彻头彻尾的怪人。她独自在舞池里穿梭,不时侧身躲避飞起的裙摆与左右摇晃的剑鞘。更糟的是,这支舞曲似乎格外的短,她刚刚发现莉娜爵士紫黑的裙角,乐曲戛然而止。舞池中的人群哄一下向四散开,伊莎贝拉想要穿过人流抢到莉娜身边,反而被挤向另一边。她撞到好多人,不停地道歉,脚步丝毫不敢停下。为了搭配礼服新做的帝国鞋很不合脚,铺了地毯的舞厅踩起来软绵绵,一不留神,折了脆弱的鞋跟。她索性脱掉鞋子拎在手里。隔着人流,她看到莉娜爵士的舞伴为她披上小披肩,挽着她的胳膊,一同朝船舱外面走去。
她们要离开!只在一瞬间,伊莎贝拉便做出了决定。她把帝国公主的威压和奥维利亚小姐的颜面都抛在脑后,彻底成了一个想要查清母亲去世真相的普通女孩。她无视周围诧异的目光,拎着鞋子,提着裙摆,赤脚跑出舞会大厅,又蹬蹬爬上楼梯,一路追到甲板上。
甲板上的风还是那么大,却比船舱里更热。连日来干燥灼热的风不知何时吸饱了水汽,伊莎贝拉大口喘气,吸进去的海风又咸又湿。在舞会上枯坐煎熬的时候浑然不觉,天气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海面上黑云倾轧,苏伊斯大灯塔仿佛一柄白炽的利剑,将黑夜捅出一个亮色的通道。浓厚的铅云与墨黑的海水在光柱内翻涌不停,卫兵还站在老地方,只是手里没了火把。风太大,火把无法维持。
大风吹乱了伊莎贝拉的长发,哗哗摆弄她的长裙。被风一吹,她着急发热的脑筋稍稍冷却下来。借着大灯塔的光亮,她辨认出莉娜爵士的背影。二人已经走在大船连接码头的扶梯上,她大声呼唤爵士的名字,声音却淹没在雷声里。眼见莉娜紫黑的小披肩一晃一晃,就要下到地面上,远离而去,伊莎贝拉索性抛下没用的破鞋。她正要跑过去追她,胳膊却突然一紧,被人牢牢拽住。
“你怎么了?我一直在叫你,你没听见?”是克莉斯。伊莎贝拉来不及详细解释,只说了一句,“她们要走了!”她想甩开克莉斯的手,对方却不愿放开。伊莎贝拉一脚跺在克莉斯脚背上,急道:“放开我!”克莉斯的金眼睛里写满惊诧。她五指稍稍一松,伊莎贝拉立即抽出胳膊,跑过甲板。
来不及了,她们怎么走得这样快!她双手撑住铁扶梯的栏杆,气喘吁吁。站在高处,正可以看到两个人穿过码头,拐向一条窄巷。她们的马车应该停在那里。伊莎贝拉快步跑下铁扶梯,赤足踏上码头,不顾硌脚的细碎沙石,双手提着裙摆飞奔。
来的时候怎么没觉得码头这样大?伊莎贝拉的心跳越来越急促,她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脚好像被割破了,脚底又黏又疼。她顾不上检查,一口气跑进巷子。巷子好窄,勉强能挤下四个人。白石板路在这里变成灰暗的碎石小路。巷子两侧都是灰白的石砖库房,左手边的那间木板门大开着,马灯在门框旁的铁钩上吱呀摇晃,却没有点亮。巷子黑得像是野兽的喉管,零星的马蹄和响鼻声从库房里传出来,风里有马尿的骚味。
伊莎贝拉站在巷口,试探着询问了一声,除了马灯,没有人回应她。她往后看了一眼,找不到克莉斯的影子。她没有跟过来。只是个临时马厩而已,你在想些什么?你可是杀死过尸鬼的人!伊莎贝拉鼓起勇气,独自转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库房中。
“莉娜爵士,你们在里面吗?”伊莎贝拉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乱风中的枝条,情不自禁地抖动。库房跟山洞一样黑,她摸索着挪动几步,撞到木头柱子。突如其来的撞击把她吓了一跳,伊莎贝拉低呼出声。库房里拴着的马匹甩动脖子,用蹄子拨弄铺地的稻草,把它们弄得沙沙直响。我在想什么?摆明没有人在,瞎紧张。伊莎贝拉自嘲,她这才发现自己紧握着刚才撞到的柱子,手指抠进了老旧门板的裂缝里。指尖有些疼,也许被木屑刺破了。伊莎贝拉把手举到眼底,仔细查看。
巨大的闪电忽然亮起,仿佛一道炽烈的白色火焰,眨眼间便灼穿了黑暗。在那一瞬间,伊莎贝拉看到了许多。库房栓了五匹马,木板钉成的墙壁早被海风洗涮发白,一扇门样的黑影正在褪色的墙壁上缓缓升起。黑影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它锐利的投影快要刺穿伊莎贝拉的影子。
手持凶器的刺客猛地扑向伊莎贝拉!震耳欲聋的霹雳声中,她听见自己的惊叫。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躲避的,只觉得耳后犹如火燎,疼得要命。有东西流出来了,她不敢去摸。
刺客的攻击仿佛狂风,雷鸣声中,伊莎贝拉依旧能够听到他手里武器挥动的呜呜声。也许是一柄短剑,或许是短刀,她看不清。她只能在闪电现身的一瞬间捕捉到它灰黑的影子。它像一条发狂的毒蛇,穷追不舍。脸被割破了,头皮似乎也被削掉一块,鼻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她的整个灵魂蜷缩成一小团,在刺客挥刀的间隙中挣扎求生。
她忘了呼救,一门心思只想逃跑。那刺客准头虽差,动作却不慢,力道大得出奇。伊莎贝拉试图绕开他,被他一记扫腿逼退。他踢到了那根柱子。成人大腿粗细的圆木柱咔嚓碎裂,崩飞的木片碎块打到了伊莎贝拉的胳膊,被人揍了一拳一样地疼。她顾不上那些,抓住敌人的失误,趁机跑向门口。
那家伙踢断了一根柱子,却仿若无事,纵身一跃,将伊莎贝拉摁倒在地。闪电再次为她划亮夜空。她瞪大眼睛,看到刺客的样子。他穿着一件黑斗篷,斗篷的兜帽里面是一张青白的脸。他双眼深陷,眉弓突出,上面却一根眉毛也没有。刺客的双眼黑得看不清瞳孔,疯狂的狰狞快要从中扑出来。他的脸颊肌肉在跳动,似乎不受主人控制。抓住伊莎贝拉让他很兴奋,他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喉结上下滑动,只发出动物般的“赫赫”声。
这是什么怪物?他根本不是一个人!他的眼睛不是人的眼睛!顷刻间,伊莎贝拉引以为傲的镇静和勇气忽然崩溃,所有的噩梦都在呼吸间惊醒。她想起蜜泉。她以为她不会再害怕,她以为她已经变得足够坚强,在不老泉水旁动弹不得的感觉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她像被冻住了一样,她被牢牢摁在尸体般冰凉的地板上,一根指头也没法挪动。她忘记了流泪,只觉小腹一阵绞痛。她督促自己呼吸,赶紧动起来,制服她的歹徒已经高高举起了死亡的利刃。她看得到他的刀尖,上面残存的淡红痕迹,那是她的血。
爬起来,伊莎贝拉,救救你自己,你就要死了!她大骂自己无能,好不容易撬开嘴,喊出来的却是克莉斯的名字。
你这蠢货,死定了!伊莎贝拉绝望地闭上眼睛。歹徒的刀好尖,刺进来一定很痛。伊莎贝拉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儿,她也怕痛。她做好准备,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绷如弓弦。她能听到歹徒喉管里的诡异声响,尖刀像头野兽,撕碎了空气。刀风凉如冰雪,迎面扑来。
“啪”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挥了过来,尖刀在伊莎贝拉耳边当啷坠地,她睁开眼,正看到克莉斯站在背后。她抽出长剑,剑身银亮如月。克莉斯面无表情,抛下剑鞘,双手持剑,斩向刺客。她动作很快,力量远超常人,只一个心跳的功夫,黑斗篷歹徒就被她一剑打飞出去。身上压力一减,伊莎贝拉立刻爬起来。她下意识朝黑暗里张望。库房还是那么黑,什么都看不到。她甚至不知道克莉斯击中了歹徒哪里,他究竟活着没有。
“小心!”克莉斯一把将伊莎贝拉拽到身后,黑暗中金属尖鸣,想来是她用长剑打掉了敌人投掷的飞刀。“他没有死,这家伙很不对劲。快出去,艾莉西娅在外面,去找她。”克莉斯单手握剑,把伊莎贝拉往外推。伊莎贝拉不想走,既然她在这里,还有什么好怕的。再说那条黑乎乎的小巷子,就真的安全吗?她正要辩驳,闪电又一次照亮黑夜。歹徒趁势猛扑过来,他不知何时戴上一对铁指,十指锐利如钩,跟他的脸一样,寒气森森。克莉斯横剑格住他,他全不在意这个对手,全黑的眼瞳仿佛两个黑窟窿,牢牢锁死在伊莎贝拉身上。伊莎贝拉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似乎这具躯体之中并无灵魂居住,有一个什么遥远又邪恶的存在,透过他黑洞洞的双眼,正盯着自己。
“星星——毁灭——”歹徒说话很困难,吐字不清,却声嘶力竭。他一张口,一股腐肉味直喷出来。伊莎贝拉连忙后退,却被他吐了一口臭血在脖子上。
“什么东西?臭死了!”
“快出去!”
克莉斯大喝,一脚将歹徒踢回黑暗里。她的视线警觉而锐利,尤其在黑乎乎的地方。但那个歹徒不像是正常人,克莉斯刚才一定砍中了他,他看上去却丝毫无碍。
“我们要去帮克莉斯!”伊莎贝拉跑出仓库,转身碰到正把裙子撕开,绑在腿上的艾莉西娅。她今天也没带惯用的武器,一柄式样普通的长剑躺在她脚边。艾莉西娅小腿上缠有一大圈雪色绷带,是在比赛中受的伤,不知恢复得如何。艾莉西娅抬脸看了伊莎贝拉一眼,冲她努努嘴。
“脖子上那些个,不是你的吧?”
“是那个怪物的……”伊莎贝拉顺手一抹,脖子上的血样痕迹黏得像痰,味道却跟腐烂的内脏一样。伊莎贝拉一阵恶心,忍不住撑着膝盖干呕起来。
“怪物?”
“里面……克莉斯在跟他战斗……”伊莎贝拉指着后头,“那个,那个不像是人。”
“不是人?哇哦,我算是有点儿明白在你眼里我们帝国人都是什么德行了。怎么说呢,我们这儿还是有不少好人的。比如艾莉西娅,她就人美心善。不巧的是,畜生总比人多。”她笑嘻嘻地拔出长剑,转动手腕,漫不经心舞着剑,走到伊莎贝拉身旁。伊莎贝拉听到背后脚步声响,扭过头,米诺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他白得发红的脸拉得老长,活像头白毛驴,身后跟着几个侍从。为首的是个马脸男人,提着马灯。昏黄的灯光没能驱散他脸上缭绕的乌云,这家伙看艾莉西娅的眼神恨不能生生咬下她一块肉来。马脸男人也在拔剑,米诺出声制止了他。他抽出佩剑,一双嘴唇不停开合。咒骂声和拔剑声一起,淹没在雷击声中。
他双手握剑,对准艾莉西娅,野牛一样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