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长剑在昏暗的小巷里不断交击,身临其境与看台观战的感受截然不同。伊莎贝拉被两人的打斗逼到边缘,后背紧贴墙壁。听说一流的武士战斗时自然有一股威慑力,压制住弱者的气势,以求得先机。艾莉西娅和米诺的战斗技艺,帝国上下有目共睹。伊莎贝拉现在只觉得整条巷子的空气都被这两个人撕碎了,导致她呼吸艰难,更让她担忧的是,这两个家伙来来回回这么久,克莉斯还没有出来。她望向旁边兽口一样的仓库大门,如果不是遇到麻烦,克莉斯一定不会袖手旁观,让受伤的朋友与敌人缠斗。
不能傻站在这里,我要帮她。伊莎贝拉抬起头,窄巷里的天是一条狭长的黑缝。云压得很低,除了云层中滚动的电弧,天上没有一丝光。海风湿到了极点,一滴豆大的雨水滴落在她额头上。就像是冲锋的第一声号角,雨点乘着风做的战马,从云端俯冲而下。周围全是噼里啪啦的落雨声,气温骤降。下雨了,艾莉西娅的腿上还有伤……伊莎贝拉不允许自己继续干等,她几步冲到米诺的随从队伍里,懒得跟这帮牛蝇解释,伸手就要抢马灯。马脸男人一定认识她,他虽然壮硕,又拔剑在手,却不敢与她争夺,只是跟在她后面,一个劲儿追问,“你要干什么”。伊莎贝拉哪有功夫搭理他,转身又进了仓库。
仓库内与几步之隔的小巷浑然两个世界,一片死寂。风吹不进来,血腥味全都沤在了里面。那味道让伊莎贝拉一阵作呕,她焦急万分,生怕是克莉斯遭遇了不测,竟然忘了害怕,提着灯,不住呼唤。
“我的马!”马脸男人在背后喊起来。他三两步冲到前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只见一匹杏黄长鬃战马侧躺在血泊中,马头诡异地扭向脖子后方,断骨戳出来,惨白阴森,骇人的伤口几乎将它的脖子生撕成两截。男人抱起马头,热血还在汩汩流出。马脸男人连骂了几句脏话。
“你们为什么总拿我的马开刀!为什么总是我的马!”他站起来,脸憋得通红,用剑指着伊莎贝拉,厉声喝问。他认为伊莎贝拉是艾莉西娅的同伙,可惜不论他想如何处置这伙杀马贼,都没有机会了。伊莎贝拉看得清清楚楚,就在她的眼前,黑影从天而降,划过马脸男人面前。他甚至不觉有异,又往前走了一步。一道笔直的红线横亘他的脖子,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冒出来。马脸男人再进一步,他的头颅忽然向后仰倒,血柱喷射而出,直冲天花。伊莎贝拉惊得目瞪口呆,尚且来不及反应,黑影便向自己扑了过来。
伊莎贝拉双眼圆睁,情急之下双手握住马灯把手,使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在刺客脸上。马灯的玻璃罩应声而碎,灯油洒出来,点燃地上的稻草。刺客的脸一定划伤了,但他仿佛不知疼痛,被击退之后再次扑了上来。伊莎贝拉手里还握着破碎的马灯,傻傻地举着,不知如何是好。
“别动!”
是克莉斯的声音!两道黑影应声撞在了一起,灰尘蓬起。伊莎贝拉眼前一晃,似乎有白光闪过。她听到骨骼与肌肉碰撞,尔后一具重物狠狠砸在了地上。再回过神的时候,克莉斯已近在咫尺。她直起身子,将长剑缓缓抽出,银色的剑身染红了一大截,上面全是血。身着黑斗篷的刺客扑倒在地,他的兜帽翻开,露出光溜溜的头顶,惨白的脖子后面赫然一个血洞。剑就是从那里刺进去,洞穿了他的喉咙。
“我说了让你出去。”灯光底下,克莉斯的金眼睛泛着金属冷漠的光,看不出丝毫喜悦与感激。
“我只是想要帮你……”
“你把这个叫做帮助?”
她用力踩灭地上的火苗,就差没冷笑了。不,此刻她板着的脸比刺客的尖刀还要伤人。伊莎贝拉这才发现先前被割伤的脸颊,额头都在火辣辣地痛,想要反驳她,委屈先于话语占据了头脑。她克制着争辩的冲动,只要一张嘴,她一定会先哭出来。太丢脸了,才不要在这种货色面前颜面净失!
“他是冲你来的。”克莉斯的语气陡然变软。伊莎贝拉连忙撇过头,憋在眼底的泪花一定被她瞧见了,一清二楚。
“我不希望你受伤,在我眼前。”
这叫什么话?!难道看不到,就可以吗?伊莎贝拉转向克莉斯,甩头太快,一滴泪珠飞出来,顺着鼻梁滑落。克莉斯叹息着伸出手,尚未触及伊莎贝拉的皮肤,又收了回去,藏在背后。
“凯大人。”她跟银狮队长打招呼。
伊莎贝拉抹去泪痕转过身,凯站在仓库门口,亲自提着马灯。雨已经下得很大,凯的齐耳金发湿漉漉地贴在头上,银甲上雨水淌成小溪,绣工精美的银披风裹在背后,狼狈透了。他身后的银狮小队组成一道白墙,将艾莉西娅和米诺分隔两边。艾莉西娅抱着出鞘的剑,一脸冷笑,白墙另一侧的米诺则瞪大了眼珠子,失声高呼:“克里斯托!”他抛下长剑,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来,气势汹汹。伊莎贝拉以为他要去查看马脸男人——也就是克里斯托——的伤势,岂料他径直走到克莉斯面前,双手拽住克莉斯的衣领,鼻尖几乎戳到她下巴。
“妈的!为什么要对克里斯托下手!说!”
“我没做。”
克莉斯捉住米诺的手腕,对方不肯撒手。
“你没做?你没做!不敢承认?懦夫!”米诺忽然间暴怒,吼声如雷,双眼通红。他以头做锤,大叫着朝克莉斯的鼻梁撞过去。克莉斯偏头躲开,握着他的手腕,硬把他往回推。米诺怪叫连连,双腿后蹬与克莉斯角力,可惜并非敌手。被一个女人硬推回去让他丢尽了颜面,他大吼让随从拔剑。金属摩擦皮革的尖锐声响刺穿雨幕,有人从随从队伍里走出来,握着武器。凯平展左臂,银狮卫士顿时哗一下散开,化作一道护栏,阻隔在米诺和他的跟班中间。
“你什么意思,凯,你也和这家伙有一腿了?”米诺还在剧烈喘气,刚才的嘶吼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的话不堪入耳,不光是克莉斯不喜欢,凯也未必高兴。人人都说他蠢,原来是真的。
凯干笑几声,并未发作。他好歹是绯娜亲自挑选的队长,年纪虽轻,却沉稳大气。“希望你能理解,我不是偏帮任何人,米诺大人。”他很平静,“我奉命护送伊莎贝拉殿下回宫,说实话,眼下业已失职。她现在可是在流血,不管怎样,我得保证她接下来的安全。出于尊重,我不想在这件事上发表任何看法,你跟克莉斯爵士的纠纷,留给卡里乌斯将军处理吧。”
“你的意思是我杀了他的随从?恕我直言,这种推测毫无尊重可言。地上躺着的吊诡刺客分明才是最大嫌疑人。”
“果真如此,你就不该毁尸灭迹啊。”
“我没……”
克莉斯猛回头,伊莎贝拉顺着她的视线往回看,跟她一样怔住。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克莉斯没有再注意地上的黑斗篷刺客?三分钟?一定不超过十分钟。可是他的脸却像一块打卷剥落的梧桐树皮,辨不出本来面目。尸体身上青烟缕缕,空气里弥漫着头发烤焦的臭味。伊莎贝拉倒退几步,站到克莉斯旁边。克莉斯松开米诺,一个箭步冲回尸体旁。
“不可能……没道理。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她想要解开刺客系腰的麻绳,却像触火一般弹开。刺客的尸体很烫,也许他的身体融化了,就跟厨娘用湿泥封住鸡一样。泥做的外壳看不出什么来,里面早就被烤透了。一个大活人——在不久前还是——被活活烤熟,光是这想法就教伊莎贝拉恶心。不,或许只是异想天开罢了,倘若他真的那么烫,破麻袋似的黑斗篷没理由完好无损。毋庸置疑,对于尸体和凶案,在场的每个人了解都比伊莎贝拉多。然而他们脸上呈现的惊诧神情,与伊莎贝拉的并无二致。就连米诺,也愣在原地,一脸见鬼的模样。看来不是我见识短浅,她稍稍宽心。
“我的乖乖,真是活见鬼了。”艾莉西娅抱着剑走上来,也在尸体旁蹲下。她身上还在滴水,透湿的金发垂下来,一滴雨水掉落在刺客脸皮上。这回伊莎贝拉瞧得一清二楚,那滴雨水宛若铁水,毫无阻力地陷了进去,在刺客皱巴巴的秃脑门儿上烧出一个浑圆小洞。几缕白烟腾起,烧焦的皮肉滋滋地响。伊莎贝拉连忙抬起手,将手背贴在鼻子上,阻挡令人作呕的糊臭味。
“哈,这玩意儿怕水。搁在这个节骨眼儿,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伙计。”艾莉西娅抬头望向天花板。库房老旧,木板松动,倾盆的大雨顺着木板间的大小缝隙落进室内。这处临时马厩到处都在漏雨。“很快,连这副模样的死肉你都保不住了。”她又将目光投向门口。
夜还是好黑,雨声聒噪。小巷的泥路上积满了水,灯影一晃,水面反射出一片银光,又瞬间被坠落的大小雨点打碎。雨水漫过门口,浸湿地上稀疏的稻草,侵入室内。
“要验尸就只有现在了,我的朋友。你那瘸腿将军可不会接受烂肉行凶的说法。”说着,艾莉西娅站起来,她转过身,炭火色的双眼直望向伊莎贝拉眼底。“你要旁观吗?凯带来消息说,我的绯娜,我是说,殿下,希望你尽快回到马车上。但是——”伊莎贝拉搞不清这个人究竟是要支开自己,还是在挽留。她的手臂被握住,艾莉西娅没用什么力。“要是卡里乌斯将军——你知道卡里乌斯吗?他是我这个冰块脸朋友的头儿,腿脚不好,火山样的脾气——要是他需要证词,你可要帮帮我们的克莉斯啊,好好帮帮她。”艾莉西娅凑近了些,笑容暧昧。
凯握拳在嘴前,干咳一声,意在催促。伊莎贝拉不敢看他,脸热得像是在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