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真是活见鬼了,连她也要跟我作对?!

翌日下午,克莉斯站在米思塔诺拉的房门口,第五次拍响门上的铜环。还是没有回应,包了黑铁皮的橡木门岿然不动,只有上面挂着白木板左右轻晃。木板上的炭笔字迹熟悉,是诺拉的,上面写着:“保持安静,不要打扰诺拉,她正进行伟大的探索”。

克莉斯失去耐性,走到石廊窗边,一脚踏上窗台。秘法学会所在的双子塔是两栋二十二层高的巨大圆塔,分别命名为密尔和米思,通体由白石打造。室内的石壁连年粉刷,雪白如新,外面的石料历经多年风吹日晒,有些泛黄,呈现出高贵的象牙色。双子塔与南郊的苏伊斯大神殿遥相呼应,乃是双月之城的另一层含义——在普通人眼里。事实上,隔着这么老远,哪来什么呼应,根本连个神庙的瓦片也见不着。还好见不到,否则的话,就是诺拉亲自请她,她也不乐意来。当然了,现下这种特殊情况除外。

克莉斯踩在粗石窗台上,将身体探出窗口。从昨夜开始,雨就没停过。雨云压得很低,天穹仿佛一口无底的大井,不断漏水。克莉斯刚把脸扬起来,立刻被雨迷了眼睛。她甩甩头,伸长胳膊,摸到奋力吐水的石像鬼。往后探索,可以感觉到石像鬼尾巴的断面,整齐粗糙,是被诺拉敲断的。她在石像鬼身后凿出一个凹槽,放她的备用钥匙,后来干脆改造成暗格。克莉斯拨动断尾下方的小小开关,藏钥匙的石板自动平移开,她摸到钥匙,捏在手里,跳进室内。

“雨很大,哦?”西蒙大学士不知何时站在走廊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看着她。克莉斯怔住。双子塔高耸入云,本身就是建筑学的奇迹,近年来学士们在塔里装了升降梯,由秘法动力驱动,方便年迈的学士进出。那东西运转起来动静可不小,外面的雨再大,也不可能逃过她的耳朵。克莉斯对自己的知觉还有几分自信。

“别琢磨了,为了堵诺拉,我在墙角躲了一上午,还是叫那丫头给跑了。”大学士砸吧着嘴,面露无奈。墙角?米思塔是一栋圆塔,学士们深居简出,居住区无甚装饰,只有几根光溜溜的大理石廊柱立在环形走廊上。他就躲在那后面?实在难以教人信服。克莉斯皱起眉头,西蒙“哈”地笑出来,垂到胸口的白胡子一抖一抖。

“跟你开玩笑的,瞧你那较真劲儿,哈哈。我既不是乘升降梯上来,也没有刺客的本事,不过嘛,”西蒙抚摸肚子上的肥肉,神色和蔼,“老头子也有自己的小秘密。”西蒙后退两步,露出挂着木板的房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以他的年纪,西蒙算是相当灵活了,手脚和头脑都是。克莉斯飞快扫了他一眼,他紫红学士袍的上一滴水痕都没有,不是刚从外面进来的样子。应该是某种藏匿行踪的纹章,说不定是项新发明,她没有问。纹章的制作是每个秘法师严守的秘密,冒犯它,等同亵渎秘法的威严。西蒙大学士是个渊博又慈祥的可爱老人,但绝不缺乏必要的底限。

克莉斯推开房门,一股多日未通风的怪味顿时扑上面门。这个诺拉,该不会十天没有出门吧!克莉斯屏住呼吸,快步走进房间开窗。诺拉的起居室没有任何陈设,只有一张单人木床,一台邻床摆放的大书桌,上面书籍成山,纸卷数堆。她不用书架,“反正也摆不下”。因此,地板上堆叠的书本三五成堆,几乎无处下脚,以克莉斯的身手,还是稀里哗啦碰倒一地。窗口掩埋在书堆里面,露出半扇灰蒙蒙的玻璃。克莉斯尝试把书搬走,发现根本无从下手。合拢和打开的书本交错在一起,羊皮卷和莎草纸夹杂其间,上面字迹潦草,除了诺拉本人,谁也看不懂。

“算了算了,忍忍就好了,不就是她的脚丫味。”大学士用手帕捂着嘴说话。他耳朵残废,常控制不住音量,这会儿门没关,寂寥的走廊里传回他的抱怨。克莉斯伸手到背后摸了摸自己的半披风,别说刚才取过钥匙,她一路骑马过来,披风早就湿得透了,这会儿完全没干。诺拉的住处本来有两间房,老旧的典籍都怕水,尤其是莎草纸,因此她把实验室设在里屋,自己搬到外间,和书睡在一起。克莉斯别无选择,只好用了诺拉的床单。大学士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能坐的地方,他抬起屁股,白须覆盖的嘴唇噘起来。“将就一下也就过去了,比起药剂室,这里可算清香扑鼻。”他吸吸鼻子,杏仁色的眼睛盯着克莉斯,眸光清澈。“真的,不哄你。一会儿我亲自招待你参观药剂室。来,过来,坐我旁边。”西蒙拍拍身旁的床板,克莉斯跨过床前的书堆,依言坐下。

“大学士在墙角躲了半日,就是为了招待区区参观药剂室?真是受宠若惊。”

“哎?你刚才是在说笑吗?太烂太烂了,”西蒙的大胡子跟着脑袋直摇晃,“既然不合适,就不要勉强自己。这里没有旁人,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褪了这身乌鸦毛,双子塔随时欢迎你。”西蒙指的是她的黑军服。克莉斯心中黯然,面色不改,只是撇开视线。“当初,是我自己选的,我选了军队,而非秘法,大学士。如今……”

“别扯淡了!”西蒙声如洪钟,克莉斯只得侧开耳朵。“糊弄老头子,你还嫩点儿!卡里乌斯是铁脑袋,我可以去找陛下他本人。他再宠信新人,也得给这张老脸一点儿颜面。你可是莫荻斯的女儿,我的乖乖,这是秘法的损失,明白吗!”

“学会人才辈出,譬如这位。”克莉斯环顾满墙的公式,床脚的那处最显眼,改过三回,划掉的横线一道比一道粗,黑若沥青。正如诺拉所说,她不会从尸鬼的事情上罢手,她们都是如此顽固的人,所以才能成为朋友。

“您刚才说,诺拉跑了?”

“嘿,小姑娘,你岔开话题的本事也不怎么样。”西蒙长吐一口气,垂下肩膀。他也在看墙上的推算。“切,小鬼头,没一个是西蒙公式的推算……我也不是硬要为她决定研究方向,她鼓捣你们那个尸鬼的事情也就罢了,跑到人家的实验室里,那就是剽窃!”老爷子吹起胡子,床板随着他铿锵的语调吱呀颤抖。

“她需要更多的样本。回来的路上她就打算切开那枚指甲,为了呈现给圆桌,忍了一路。孰料圆桌把研究权转给了旁人,她只能出此下策。”

“你倒是会帮她说情,这些个话,你留着说给莫迪默听吧。他气坏了,昨晚拍着桌子跟我吵。唉……”西蒙摸起袖子。学士袍衣袖宽大,学士们大多在里面缝了好些口袋。他在找他的烟斗,他去年咳嗽了一整个冬天,逼着自己把烟戒了,这会儿多半愁得忘记了。西蒙捏扁衣袖,抿了抿嘴,兴味索然。“她跟你提起过吗?柏莱古籍——就是那几块石板——还有什么地宫和古纹章的事。”

“绘制地宫的爱好出现在尸鬼之前,柏莱经文就更早了。她没特意提过,我以为这两件事和尸鬼,神秘物质都没有关系。”

“有时候人们对爱好投入太深,会感受到一种感召。我们秘法师称之为真理的召唤,信奉苏伊斯的家伙管那叫做神的旨意。不论如何,诺拉在这件事上投入太多,我担心她误入歧途。作为唯一的朋友,你得帮帮她。”大学士侧脸看着克莉斯,他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我能帮她什么呢?她连你的话都不听,我甚至怀疑她的心中,有没有友谊的位置。但克莉斯只能点头,该死的,她明明痛恨欺骗。可悲的是,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隐瞒是有价值的。她的首肯让西蒙大学士松了一口气,总比一筹莫展强得多。

“陪都桑夏那边,正在大兴土木。按照陛下的意思,他要建成有史以来最宏伟的宫殿。金币哗哗地在流,地基打得很深,下面还得挖下水道。劳工们挖出来一些,石板之类的东西。”西蒙比划出茶几大小的长方块,“派去工地的秘法工匠初步认定上面是古柏莱文字,似乎也跟纹章有关。他认不得,全国上下,论柏莱经文,诺拉是专家。柏莱街上那些个大陆化的柏莱人,识得未必比她多。”

“柏莱文物。对她来说就像饿狼见到了肉骨头。”

“哈哈,不错的比喻。除却狼是社会性很强的动物。”西蒙嘴唇周围的白胡子舒展开,克莉斯也乐了,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诺拉无需他人陪伴,狼却不行。西蒙拍拍克莉斯的肩膀。“可以的话,我想请你过去看着她。骑马过去,也只要一天一夜。洛德赛的治安还得乱上好一阵,断臂街的巡逻,我想你也不喜欢。”

克莉斯望着西蒙,心中的微笑顿时凝固。老头的脸上看不出端倪,被背叛的刺痛尖刀一般切断了她的冷静。“你跟卡里乌斯将军说过了?你拜托了他,所以他才臭骂我一顿,把我发配去陪都做监工!?”

“收起你的音量,年轻人,我的耳朵都要被你震聋了。”西蒙捂住缩成一团的残耳,一双白眉毛皱在一起,“我还在跟你商量,你若是不同意,我就不去找他了。谁愿意跟他说话,有事没事喷你一脸唾沫星子。”是一脸臭烘烘的唾沫,一周没刷牙的味道。克莉斯忍住抹脸的冲动。西蒙接着道:“挨批了?”

“我……我没做错什么。”克莉斯咬住臼齿。卡里乌斯骂人向来不留余地,她不愿回想。他的指责都是毫无根据的,尼奥家的货船纵火案?他自己也说过,“办不到”,凭什么痛骂我办事不力?还有见鬼的持械斗殴,谋害骑士——或者说杀害伯爵亲随,米诺的亲随!“米诺的那个骑士,只要看一眼他的伤口,就知道不是我的干的。米诺一定在背后搞鬼,鸦楼外面多出来好几匹马,都是战马。”

“嘿,你母亲的笨蛋侄儿嘛……就算他把脑筋拧成麻绳,也想不出几条妙计。你的推测很有道理,要我说,他八成说了你不少坏话。不过要是就此认为卡里乌斯会听他摆布,那么你就不是在用秘法师的头脑考虑问题。卡里乌斯是块茅坑里的顽石,他才不在乎什么狗屁新晋伯爵呢,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罢了。他想保护的是你,让你远离那些个成天醉醺醺,最会惹是生非的年轻贵族。但你不信任他,对吧。”

克莉斯想反驳,可她发现自己十指紧扣床沿。她很瘦,稍一用力,便显得指节嶙峋。西蒙一定看到了,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的笑容,像在安抚做了噩梦的幼童。

“没关系的,孩子,经历了那种事情,任谁都需要时间复原。时间能够让我们忘掉梦魇。”

“‘真正的创痛从未远去,它一直与你同在。’母亲说过这样的话。”

“你母亲,当然,她说得对,她的一生,拢共也就错过那么几回。”西蒙伸出四根手指头,“我活了这把年纪,还没见过比她更值得尊敬的人。每个人都敬重她,发自内心。大家都服从她的领导,她身上散发着真理之光。”

“我母亲,选择让您接替她的位置。”

“嗨,她也犯过几次错,还记得吗?”西蒙摆摆手掌,他的右手食指没有指甲,也是实验事故。克莉斯看着他用缺了指甲的手抚摸髭须,还是忍不住说:“‘秘法应该托付给深爱它的人。’她做得没错。技术替代不了热爱。如今,您才是大陆上最博学的秘法师。”

“我只是比谁都长命,孩子。”西蒙捏捏克莉斯的膝盖,“正如我之前提议的,你应该过来。‘秘法应该托付给深爱它的人’,记得吗?”西蒙眨眨眼。他的睫毛跟胡须一般浓密,这样想真是不敬,但他忽闪的眼睛实在像个顽童。克莉斯不禁微笑,“我只是……得益于‘变革的莫荻斯’日夜熏陶,对秘法的了解实在令人汗颜。鸦楼里停了几具可疑的尸体,我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克莉斯把上肢强健,肚腹高度腐败的尸体描述给西蒙听,连同昨夜的刺客在内。西蒙换下顽童神情,变回睿智从容的长者,捋着长须,聚精会神地听她讲话。

“所以,你认为他们是一回事?”听完克莉斯的陈述,西蒙侧过身体,面向克莉斯,半个屁股露在床沿外面。克莉斯不好意思说她直觉如此,只好硬着头皮说:“他们都没有脸皮,确切地说,刺客的脸是在我眼皮底下消失的。”

西蒙咧开嘴,无声微笑。他竖起没有指甲盖的手指晃了晃,盯着克莉斯的双眼精亮,像要把她看穿。“前一周空气湿度很低,尸体却腐烂迅速,的确不寻常。那个刺客嘛……刺客……”西蒙倏地站起来,环顾房间,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又悻悻坐回去。“有好些个法子,都能在人死后立即剥掉他的皮肤。我那本《尸语录》记载得很详细,被这丫头借走了,到现在还没还我!”西蒙大叹气,啪一掌拍在大腿上。“当然啰,在活人身上做下那种事,少不得要让他受些苦。不过胆敢在皇家宴会上跟踪一位殿下,死士的心不是常人可以揣度的。那些家伙,已经不能叫作人了。”

“那也无法解释他的行为方式突然改变的问题。”克莉斯皱眉。昨晚的事记忆犹新,刺客吐了一口血痰在伊莎贝拉身上,之后他就变得很奇怪。他的重心放得太低,不是人方便施力的高度,力量和速度却同时暴涨。他的铁爪舞起来像是一头野兽,没错,就是发狂的野兽。“他甚至辨不清敌人,错杀了一匹马。”克莉斯回忆,“他先误伤了马脖子,尔后被血腥味吸引,抱住马头扭断了它的脖子。”克莉斯抚摸胳膊。骨骼咔哒折断的声音如在耳侧,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真是疯狂……很难向您描述跟他战斗的感觉。疯子不足以形容,他作战的方式压根不像一个人。我只见过一次这样的情况,那些被烧掉皮肤的尸鬼……”

“克莉斯!”

“对不起,我只是……是我联想太多。”

“你们在新物种上投入了太多注意力,这样下去,反而会被自己的影子蒙蔽。秘法追求的是世界的真相,纯粹的真理,绝非幻想。双子塔不是一天建成的,不用着急。你去陪都的这段时间,鸦楼里的那几具我会申请调过来研究,说不定真有新发现。秘法之光,最擅长驱散蒙昧的阴霾。”西蒙笑了笑,按住膝盖站起来。“等我的好消息。”他说。克莉斯目送老爷子绕过林立的书丛,拉开橡木门,直到他老迈的背影被沉重的木门阻隔。

“不用着急。”克莉斯独自坐在床上,自言自语。雨仍旧在下,风驱赶虚掩的玻璃窗,一下下轻拍粗石窗台。雨声很密,她的心情同样难以和缓。不光是伊莎贝拉,她也忘不掉刺客的双眼。那是一双空旷的黑洞,分不清瞳孔的边界,仿佛漫漫长夜尽在其中。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并非只她一人在意这些事。窗口的长方书桌上,烧尽的蜡烛残骸堆成小丘,只有诸神知道房间的主人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天才尚且如此努力,凡人更加不能放弃。克莉斯站起来,翻找她要的典籍,除去一开始就要找的,还有西蒙大学士刚才提到的《尸语录》。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所剩的,已然不多。朦朦胧胧,她的心中有一个声音,不停催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