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不断的豪雨足足下了五天,仍没有休止的迹象。克莉斯跨坐在战马背上,掀开斗篷兜帽的一角远眺。铅云比预料中广阔得多,它的华盖从南港一路延伸到西洛德赛丘陵,仍没有止境。克莉斯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整个帝国都已笼罩其中。这场雨太过浩大,骄阳的火焰也被它浇灭,远方的地平线光芒黯淡,白日犹如黄昏。沉闷的雷鸣从极远处传来,在此起彼伏的丘陵之间回荡。车马碾压而成硬泥地蜿蜒向前,伸向赤河河谷。
快到了,克莉斯松开兜帽。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雨水便灌进窄袖里,顺着手肘滴落。水滴几乎连接成线,克莉斯懒得去管。在大雨中骑行了三天,脚底泡得起皱。还好她有先见之明,把委派令用防水牛皮纸层层包好,又上了两层蜡,否则的话,一个副官都没有,工地警卫队会怎样招待她,简直无法想象。难不成那些成日醉酒,克扣劳工工钱与肉食的家伙会对孤身前来的“特派员”以礼相待?在他们眼中,或许她的地位比柏莱劳工高不了多少。
克莉斯叹息,轻踢战马。高壮的黑马喷个响鼻,小心翼翼迈开四蹄。大雨把硬泥夯实的路面泡胀,来往陪都工地的车辆和马匹又将黄泥碾烂。黑马一步一个蹄印,几乎跑不起来,路上花的时间长了一倍。尽管如此,克莉斯还是坚信自己会比将军的信鸢早一步抵达陪都桑夏。这么大的雨,最强壮的鹰也飞不起来。只有吃苦耐劳的柏莱劳工,才能在这种天气里面驱赶牛车,搬运物资。
陛下对陪都的期盼太急切了,任谁顶着这样的天气干活,也不会高兴。克莉斯一面沿着深陷的车辙印小心前行,一面整理思路。
“竟敢给老子罢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张猪脸!”卡里乌斯将军当初是这么咆哮的来着。也许他们只是需要钱,监工克扣工钱也不是一回两回,只要查明事情原委,写封报告,就能全身而退。柏莱苦工暴动?让她一个人,一柄剑,驱赶数千小巨人走回雨里干活?克莉斯冷笑,她还记得在奥维利亚并肩战斗过的柏莱佣兵。那一身蛮力,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得把自己搭进去。克莉斯勒住战马,透过雨帘往石桥上看。
新城桑夏坐落在西洛德赛丘陵上,伟河的两条支流,赤河与饮马河在城墙外交汇。赤河上的石桥是新架的,未设栏杆,垒桥的灰石砖有棱有角,来往的牛车还没来得及压碎路面。连日的大雨使得河水暴涨,红色的河流白沫翻涌,仿佛驱策着万千战马,奔腾呼啸。河水漫过桥面,石桥上水波滚动,边缘的石砖只剩下一半露在外面。克莉斯只得翻下马背,牵马过桥。河水淹没脚背,擦过脚踝,在黑水牛皮靴面上留下一圈红褐的痕迹。赤河在上游也是条清澈见底的可爱河流,经过桑夏城北方的红死谷后,吸饱了两岸裸露剥落的红砂岩,成了一条血浆样的浑浊河流。
在死谷南边筑城?跟所有学士一样,克莉斯不信神殿的那一套,但要在丘陵上修筑新城,若说仅仅是为了双河的天然防御,叫人无法信服。叫什么桑夏,不如直接叫做赫提斯城好了。
经过赤河桥,再走不到半里地,就能看到陪都的城郭。城墙垒起来不到半人高,城门只是一个豁口,废墟一片。铁闸和铜门堆放在砖石旁,雨水浇打在上面,噼啪直响。门后的灰石板路笔直宽阔,皇帝有辆二十四马拉拽的雄伟銮驾,那样的马车,能在这条大道上并肩跑上三辆。赫提斯本人的大理石雕像立在路旁,它尚未装好,只有腰部以上的部分,上面罩着白布。大理石造的赫提斯高举右臂,应是握着什么东西,但那物件没有装上去。白布被淋得透湿,贴在雕像表面。雕像原本该是鼻梁的部位布匹塌陷,被风吹得来回虚摆。克莉斯骑到旁边查看,惟妙惟肖的皇帝塑像没了鼻子,断面凹凸不平,雪白崭新,看样子被钝器敲掉不久。
不是好兆头。克莉斯把它记在心里,沿着笔直的灰石大道继续前行。据说,这座新建的城市规模,只有洛德赛的一半,后者能容百万居民。但正如拉里萨吹嘘的那样,它是当今最先进的城市规划的代表作——确切地说,是拉里萨大学士本人的得意之作。城市有十二道城门,南北和东西各有九条大道,将城市分割成若干矩形区域。架高的引水渠沿着干道穿梭,将赤河与饮马河提供的水源输送到城市的每个角落。克莉斯策马经过高耸的水渠拱门,抬头打量。水渠像一条黄蛇,蜿蜒在城市上方,连接一座座蓄水池。整座城市的地面建筑中,数它的完成度最高,除却供水设备以外,城市里到处都是深挖的地基。大小不一的黄土方槽蓄满了雨水,涟漪在其中不停扩散。木料、砖石、瓦片等建材堆在一旁,看不到半个守卫。木板搭建的一个个岗亭孤独地立在雨中,风吹动轻薄的木门,栓门的铁链喀拉作响。
“守卫都派去了哪里?”找到警卫处的时候,克莉斯选择它作为第一个问题。警卫队长是一个叫做马可的中年男人,发际线很高,满脸青胡渣,嘴里咬着烟斗。他的下巴刮破了,伤口没贴胶布,在青色丛林里开辟出一条泛红隆起的短道。马可没有回答她,他伸长脖子,鼻尖快要贴上委派令,发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羊皮纸,那模样叫人担心他的视线会将委派令烧穿。
柏莱人闹事,警卫队长不识字,绝妙的安排。克莉斯不想浪费时间,她伸出食指戳戳羊皮纸,让马可看上面的红章。“看到了吗,这个印,是第三军团的。过不了几天,你就会收到一只信鸢,从鸦楼飞过来的,它带的信件有一样的章。”见鬼,军团徽章他总该认得吧。
“唔。”马可在盖章处来回扫了几眼,咬了咬烟嘴,喷出一大口烟雾。他蜷起十根粗短的手指,细细将羊皮纸卷好,红眼睛上下打量克莉斯,最后恍然大悟,点点他微秃的脑袋。“特别尉队的军服嘛,知道的,知道的。”他把羊皮纸卷插在胸前口袋里,转身领克莉斯上楼。马可屁股后面挂了一个黑铁钥匙环,上面串了好几把钥匙。钥匙环太大,不时拍打他的大腿。铜钥匙相互敲击,动静不小。
他走上木楼梯,木板嘎吱声响,但踩上去其实很结实。就一路目睹的坑坑洼洼来说,这栋两层小木楼修得不错。它位于方尖碑广场西北侧,视野开阔。一楼的木门上镶了铁条,又钉满铁钉,结实牢靠。内部房间方正,也舍得用料。马可推开二楼走廊上的第一扇房门,炖羊肉的香气顿时弥散,铺满走廊。克莉斯轻吸一口气,汤里有肉蔻和小茴香的味道。在如今的洛德赛,这些东西不再是富裕阶层独享的奢侈品,但依然价值不菲,普通市民得等到节日才舍得用上一小撮。
“伙食不错。”克莉斯评价。
马可嘿嘿笑两声,把钥匙环解下来,哗地扔到木桌上,一屁股坐上矮凳。“干这见了鬼的倒霉差事,成天盯着一坡黄土,周围全他妈是粗手笨脚的老娘们儿,一个嫩滑的妞儿都没有,还不对肠胃好点儿?挣了钱,还得有命花不是。”马可说着,探身去搅锅里的羊肉。
黑铁锅架在屋子中央,底下的火盆烧得正旺。奶色的羊肉汤咕噜噜冒着泡,带皮的羊肉块上下翻滚。屋里有两张椅子,没有床。桌上的茶具酒杯也是两副,从方桌旁边的玻璃窗望过去,可以看到一长排低矮的木板房,像一排黑黝黝的锯齿,陈列在广场旁的空地上。晚饭时间快到了,木板房群中只有一缕孤零零的炊烟。克莉斯回头看了一眼,她不认为这锅羊肉可以填饱整个警卫队的肚子。
“其他人呢?”她重复之前的问题。马可的视线还在羊肉锅里。他使劲吸吸鼻子,用木勺拨弄锅底,伴着响声说话。“哪他妈还有人呐!学士们要重点保护,工人也觉得不安全,早上在广场上敲锣打鼓闹了一通,中午好歹散了。他们也不怕淋病啰,叫他们上工不肯,闹事一个个倒挺精神。老子受够了!还有柏莱人,鬼知道那群野人在搞什么勾当。不派人看着能成吗?打不过,通风报信的总得有呀。”马可把勺子一扔,握着烟斗啪啪猛吸两口,满是胡茬的腮帮子凹进去一大块。
“你的副官呢?”克莉斯又问。马可的眼珠子转过来,白眼球红了一大片,猩红刺眼。“死啦,没啦,就埋在那房子后头。”马可朝窗口努努嘴,又叹了一口气。“唉,他是个好小伙子,识文断字。”
“谋杀?”
“呸,他们也得有那狗胆!”马可狠狠啐口痰,踏上皮靴碾过痰液。“死在柏莱人手里,还不如吞块羊肉噎死,丢不起那人!他呀,运气不好,工地嘛,塌方,活埋,常有的。”
塌方?克莉斯瞥了马可一眼,他专心抽着烟斗,并未察觉有何不妥。克莉斯低下头,从狭小的玻璃窗望出去,桑夏不像洛德赛,一马平川,但它的丘陵起伏和缓,是一波接着一波,绵长柔和的矮坡。连山都不算有的地方也能塌方?闻所未闻。
他在骗我。把女人当做泄欲工具已经够让人生气,恶意隐瞒更让人忍无可忍。克莉斯倏然坐下,拍响黑木桌。马可如梦方醒,扭头看她,红眼珠子瞪得老大。克莉斯清楚自己板起的脸和身上的黑军服相得益彰,于是加重语气,力求使传闻中暴戾的乌鸦成为恐怖的现实。
“知情不报足以追责,欺瞒特别尉队长官是重罪。别逼我动粗,实话实说,柏莱劳工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的副官是怎么死的。”
马可用臼齿咬着黑乎乎的烟嘴,红眼睛仍在打量克莉斯,似乎在质疑威胁的确凿性。他吧唧吸了两口,烟斗没亮。马可把他的石楠木烟斗握在手里,耷拉下眼皮嘟哝:“我清清白白,你不能把我怎么样……我老爹是卖烤肉的,爷爷宰羊,我祖上三代……”
“单就毁坏皇帝雕像一条,就够你进鸦楼了。一旦去了那里,你在劳工裤兜里搜刮的那几个铜币,还不够换口水喝。”克莉斯的视线钉死在马可身上。他的粗手指捻着烟斗凹凸不平的肚子,厚嘴唇抖了几抖,额头上渐渐有细汗冒出来。克莉斯续道:“鸦楼的地下四层,连我也不愿久留。你只是个吓唬劳工的警卫队长,那样的地方,一顿饭功夫就能让你后悔生在世上。桑夏的工程,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瞒不住的,不如早些交代,把包袱甩给别人。”
马可不再看克莉斯,他费力地清着喉咙,把烟斗往黑铁锅上当当猛磕。“罗曼——我的副官——真是被砸死的,塌方的事是大实话。”他抹了一把下巴,胡茬和粗掌摩擦,响声细碎。“柏莱人……柏莱人……唉,大人,您是明白人,在工地上干活,哪个星期不死人哩?异大陆来的那些个大块头,顶多只能算半个人。”马可掐着半根小指,比划给克莉斯看。“谁不想把重活推给他们呐?塌方的那天,死了几个柏莱人,他们的辘辘说是什么天兆。那帮子半人就不干活了,整晚围着火堆鬼吼鬼叫,说要送他们的死人回柏莱大陆。嘿,他们可得加把劲儿了,风暴海那么大的一大池子水,把全大陆的木头搬过去烧,兴许真能熬干啰。愿苏伊斯保佑他们。”
“鲁鲁尔。”
“啥?”
“柏莱人的神官——姑且这么比喻吧,他们只信奉一个神,和大陆的神官们有诸多不同——他们的神官被称作鲁鲁尔。柏莱人从柏莱古陆而来,经过横跨风暴海的大陆桥,从叹息崖进入泛大陆。”
“呿,我识字少,跟眼下八竿子打不着的古事,没大人们懂得多啰。”
“不过一百六十余年而已,算不上古老。”克莉斯按住桌面站起来。“把你的火盆熄了,带我去看看柏莱人都在干什么。”
“这,好歹吃完饭,打架也有劲儿哩。”
克莉斯用她的冷脸对准马可。他很快软下来,伸长脖子叹口气,抹一把脑门上的汗水,回头去灭火。真是多事之秋,克莉斯望向窗外。雨水不停拍打在玻璃窗上,留下数道水迹。临近黄昏,天色愈发暗沉,遥远的天际线似乎与丘陵的黑影融为一体。好像那个刺客的眼睛,克莉斯一眨眼,刺客诡异的面貌便浮现在玻璃窗的倒影里。真该死,她暗骂。她从前极少在执行任务时想东想西,但自从蜜泉以来,隐约的不安犹如疯长的野草,将她的心占满。解决劳工的事,就回去查清楚那个刺客。她望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默默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