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究竟还有多远?克莉斯不想再问,马可只会说快了快了。离开方尖碑广场的时候,他说的可是一个小时的骑程,然而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们耗费了一倍多的时间,依然在冷风中骑行。所幸雨小了许多,摇晃的马灯勉强能够照亮前路。

先前马可把克莉斯带上一坡绿地,又穿越一小片山楂树林。克莉斯不断质疑,到后来马可干脆自暴自弃,不再辩解。这会儿俩人终于回到道路上,泥地上牛蹄印越来越多,周围梅花形的是帝国獒的足迹。柏莱人对驯养动物很有一手,尤其爱养大狗。脚印给了克莉斯一点信心,推翻马可刻意欺瞒的论断,他应该只是不认路。

“快了快了。”克莉斯没问,马可反而耐不住寂寞。他指着正前方说:“翻过前面的小山岗,就到了半人的老窝。牛啊驴啊的一大群,狗和人睡在一起,脏得要命,跟柏莱街一个鸟样。”

克莉斯眯起眼。“烟火的味道,是从左边传过来的。”马可闻言,用力吸吸鼻子。“没味道呀。你闻到的是我的烟斗吧!放心好了,小山岗我还是记得的,上面有棵歪脖子枫树,老大的树冠,叶子比血还红。喂,你要去哪!?”

克莉斯策马驰下泥路。车马踩出来的土路担在丘陵脊梁上,与烟火气息的来处有一个碎石斜坡相隔。克莉斯能在晚上看得很远,骑下来并不费力。马可则完全不同。克莉斯听到他踢马撵了几步,便“吁”地拉住。战马原地踱步,石子纷纷滚落。马可扯着嗓门大喊:“下面不安全,我的人都在村口!当心半人!”克莉斯没有应他,连踢马刺,一口气跑下碎石坡。

无论在帝国的哪块土地,柏莱人总是聚在一起,确切地说,是帝国的律法不允许这些“异域的非人种族”在领土上随意来去。洛德赛的柏莱人被几条铁栅栏圈在无尽海湾的南部海岸边。双月之城的人都管那块地方叫做柏莱街——一个名不副实的名字——其实没有任何城内街道与之相通。百尺高的陡峭石崖底下恶浪拍岸,洛德赛两条最大的下水道出口就设在岸边。在南方漫长的夏日里,距离铁栅栏数百米外都能闻到水渠的恶臭,无人愿意靠近。就因为这个,柏莱人又得了猪人的名号,一些人以为他们跟猪一样,食粪为生。

克莉斯让战马放慢速度,她还是第一次走进柏莱人居住的地方。猪人的说法言过其实,劳工们的村庄并无刺鼻气味。半木半石的简易房舍沿着丘陵平缓的底部延伸,形成一个狭长的聚落。村落中央的土路应该特别夯过,雨水尚未将其完全泡烂,马匹凑合能跑。至于建筑的审美,就十分堪忧了。屋舍下半部多由石块垒成,缝隙里塞了些茅草泥块,上半截墙壁是木板,钉得歪歪扭扭。所有房子都是四方的盒子,墙壁上留出一个方窟窿就算是窗户,连块遮挡的麻布都没有。每间房舍旁边都有圆木支起的牛棚马圈,上面盖着茅草。生有一对弯犄角的黑毛牯牛磨着嘴,一下接一下反刍草料。有几户人家的门楣上钉着半人高的白布条,上面画满土黄色的符号。克莉斯觉得那些都是文字,虽然她一个也认不得。挂着布条的屋舍窗口漆黑,只余白布在细雨里寂寞翻飞。

这些人都去参加仪式了,克莉斯推测,或许还来得及。她催促黑马跑起来,马蹄声仿佛一滴溅入油锅的水,将屋内的犬吠一一唤醒。不时有白脑袋凑到窗口,查看外面的情形。银发深色皮肤的柏莱人五官立体,克莉斯马灯的微光晃过他们的脸庞,在眼窝处留下两个深陷的凹槽,仿佛铁盔的眼裂。他们在警惕我。克莉斯回望那些柏莱人,忽然意识到房舍窗户虽小,位置却很高,专为她这样的高个子设计。

还是尽早离开为妙。克莉斯夹紧马腹,向烟火味的源头赶过去。

柏莱人十分粗野,毫无聚落规划的概念,屋舍沿着土路而建,一栋挨着一栋。偶尔勉强空出一块泥地,就算是集会的广场。按照尉队的情报,陪都桑夏的工地上有两千四百余名柏莱苦工日夜劳作,也就是说,整个洛德赛的所有柏莱青壮年几乎都聚集到了这里。以这个规模的人口来说,他们的广场未免太寒碜了点,仅有方尖碑广场四分之一大小。克莉斯抵达时篝火已奄奄一息,几缕颓废的黑烟正袅袅上升。余烬忽明忽暗,火堆在广场中央连接成古怪的形状,像是一对畸形的驼鹿角。

广场上聚集了一些柏莱人,克莉斯略数了一下,大概有三十来个,大多低垂着头,望着黑烟,神色悲戚。有几个人举着火把,立在余烬旁,转过脸望着克莉斯,男女都有。这些人穿的是草鞋,有的干脆赤脚站在泥水里。他们身上的粗布衣破旧不堪,衣领大得不像话,软绵绵趴在肩膀上,衣袖上也都是口子。没有一个人的衣服还有副完整的肩膀,有的人大概富裕一些,打了补丁,绝大多数人任由窟窿裂开,粗壮的肌肉透过磨烂的布料敞露在外。

都是些重苦力。克莉斯心中叹息,翻身下马,尽量让自己显得友善些。一个女人拨开人群迎上来,看样子是这群人的首领。她的布衣虽旧,好歹有几块像样的修补,脚上的草鞋也挺完整。两个拿火把的粗壮男人见状跟上来,站在她身后。火光照亮女人的脸,她有双深邃的黄铜色眼睛,眼窝下陷,脸颊瘦削,面色肃穆,眼角额头布满细纹。克莉斯看不出她的年纪,柏莱人寿命比大陆人长了近一倍。

“我们不出工。”女人嗓音浑厚,说话带着柏莱人特有的口音,仿佛含着一枚石子。她说完就要转身,克莉斯赶紧出声,“我很遗憾,为你们失去的亲人。”

女人猛地扭回头,白发甩出一道水线。克莉斯以眼神示意,“你额头上的那个,是柏莱经文的第一个字,意味着丧失,残缺。橘色的颜料代表亲人。”两个举火把的男人面面相觑,女人打量克莉斯,脸现诧异。

“不是每个人都把你们当做野人。我怀着善意而来,我想我们可以相互帮助。”赢得这些固执又排外的家伙的好感可不是易事,克莉斯不看好自己。女人用她铜色的眼仁盯着克莉斯,咕哝了两句她听不懂的语言,将粗长的手掌盖在额头上,阖上眼皮。“我的儿子被邪恶吞吃,我们要洗净他,洁净他们所有人的灵魂,否则他们将无法成为光明王的无畏战士。我们不出工。”女人重复一遍,这次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个净化仪式。邪恶,尸鬼,没有瞳孔的刺客,真是活见鬼!克莉斯牵着马,横穿糊臭的广场。衣衫褴褛的柏莱人不再看她,将诡异的图腾围在中间,双手互握,紧闭双眼。克莉斯其实不清楚柏莱人是不是也要祷告,但她发现刚才的女人也在队伍里,姿态与常人无异。她不是鲁鲁尔。克莉斯立刻做出判断,她跨上战马,连踢马肚。夯过的泥路纵贯小广场,另一端应该直抵马可说的村口。克莉斯沿着泥路疾驰,马蹄翻起一片泥雨,落在头顶。她顾不了那么多,举目张望,深恐错过蛛丝马迹。

劳工们睡得很早,这个时间,屋舍一片漆黑,没有一扇窗户亮起。房舍间狭小的通道里,有一长串火光在游走。这种队形克莉斯再熟悉不过,那是巡夜守卫的火把。除了几头牲口,这个居民衣不蔽体的小村落有什么值得守卫的。扛着石锤铁锨,又能击退多少歹徒?实在匪夷所思。时间紧迫,克莉斯没法细想。她在夜幕中寻到一个萤火虫般的飘摇光点,便踢马追了过去。即便只是一个落单的人,也比老练的族长好对付。看到那个柏莱女人背影的时候,克莉斯还存着天真的想法。

那是个女人,身形纤长,身高与克莉斯相若,扛着一根黝黑的铁棍,锈红的马灯在长柄上左摇右晃。女人轻哼陌生歌谣,左手颠着一个粗布袋子,布袋被抛向空中,又稳稳落在她掌心。隔着老远,克莉斯还是听到了袋子里钱币的清脆声响。克莉斯绕到前面勒住马,想好的句子堵在喉管里,吐不出来。那女人手里的哪里是什么铁棍,分明是一根狼牙棒!她别出心裁,把带刺的一端放在前面,不知是何用意。克莉斯有些困惑,按照规定,聚居的柏莱人是不准持械的。在她愣神的瞬间,只见那女人脸色陡然一黑,抄起狼牙棒,呼地冲克莉斯砸来!

狼牙棒搅动空气,危险的气息针尖一般刺痛克莉斯的脊梁。事发突然,她来不及拔剑,只能顺势滚落马鞍。狼牙棒撵着她的黑斗篷,砸中马背。嘭地一声巨响,北部草原的神骏来不及哀鸣,便被锤断脊梁,翻倒在地,溅起一地泥水。

女人暴起突袭,她的锈马灯被甩到对面屋舍的泥墙上,摔得稀烂。火光碎裂,掉进水坑,转瞬熄灭。克莉斯的马灯被马匹压碎,先于柏莱人的熄灭。黑暗对我有利。克莉斯这么想着,刚拔出苍穹,狼牙棒便越过呻吟的马匹,对准克莉斯面门砸来。克莉斯举剑格挡,巨剑与狼牙棒对撞,金属声震耳欲聋。女人很瘦,但没人比克莉斯更了解,那些修长的肌肉里蕴含了何等恐怖的力量。狼牙棒一击震得克莉斯虎口发麻,更让她吃惊的是,女人似乎也能在黑暗中视物。她不停挥动武器,穷追不舍,有那么几回,狼牙棒顶端黝黑的三棱尖刺几乎要戳进克莉斯眼里。看不见的寒气萦绕在棱刺尖上,扎入她的脑海,她一个激灵,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是真心要杀她。

一群野人!

愤怒压倒了理智,什么博取好感的策略,统统下冥河去吧。克莉斯全力挥动巨剑,苍穹冷光大作,照亮柏莱女人的脸。她无端愣了半拍,巨剑猛地斩出,势如虎扑。柏莱女人这时候才想起来格挡,最佳防御时机已经过去了。狼牙棒堪堪抵住苍穹的剑锋,距离太近,几乎贴上女人的胸口,没有空间留给她发力。克莉斯看在眼里,一言不发,举剑平刺。

女人尚未从刚才的仓促中调整过来,这一刺让她的处境雪上加霜。她到底是个老手,千钧一发之际,竟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里,用狼牙棒的长杆再次封住巨剑的刺击,但同时也完全丧失了发力的空间。苍穹“当”地刺中她的武器,继而将狼牙棒杆推向主人的胸口。恐怖的巨力犹如狂暴的海潮,瞬间将她拍飞。女人腾空而起,撞上身后房舍的泥墙,泥块和稻草簌簌而落。

她一屁股摔倒在泥坑里,龇牙咧嘴。克莉斯毫无怜惜之情,持剑追上。两人的武器再次交击在一起,巨剑厉声咆哮,剑刃贴住狼牙棒的长杆,镰刀般斜割过去。女人连忙撤手,她的武器随即被克莉斯挑到一旁,噗一声倒插在泥泞中。

“我不想……”克莉斯用剑尖指着女人的喉咙。她只起了个头,一个黑影便从泥屋的四方小窗口里蹿出来,袭向克莉斯。

黑影来势凶猛,一扑将她逼退。那是一头帝国獒,骨骼粗壮,肌肉隆起,头颅比成人的还大。帝国獒放低身体,深褐的眼睛紧盯着克莉斯,脖子后面的黑毛根根竖起,低沉的咆哮在它喉咙里打转。克莉斯有些诧异,她再确认了一次,帝国獒的前爪沾满黄泥,但依稀能够分辨出底下红铜色的毛发。

“血爪?”她试着唤它,退后半步,垂下剑尖,示意自己没有威胁。帝国獒呜咽一声,就地坐下,哼哧哼哧吐出舌头。的确是血爪,对辨识动物克莉斯很有自信。帝国獒是出名忠诚的犬种,一生只认可一位主人,马奇一定在房里。有人点燃了土屋里的蜡烛,马奇端着烛台从柴门里走出来,只穿了一条破烂的半长棉布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