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他们有所隐瞒。”崖顶上,诺拉把背包从驴背上拖下来,砸倒一片长草。她把包裹拉开,捞出一个羊皮卷筒,打开看看,又塞了回去。克莉斯骑在马上冷眼看她,双手扶着马鞍,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你真聪明,竟然看出他们藏着东西。”

“不不不,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诺拉还在翻找,蓝眼盯着灰口袋。袋口缝了牛皮绳,并未完全敞开,但还是很大,足够把诺拉塞进去。“三天前我刚到的时候,守卫还没这么严,更别说彻夜巡视了。当然了,无论他们在藏什么,我都不可能感兴趣,我只要我的拓片。明天拉里萨就要来了,我们得赶在她之前找到石板。否则的话,谁知道她会私藏多久。知道吗,她把这地方当做她的私产,个人财产,刨出来的每块石头都要刻上她的名字。”

“我们?我不是来帮你偷东西的,诺拉学士。”

“不是偷——古代的遗物,掩埋的真相,怎么能叫做偷呢?退一万步说,世界的真相是所有大陆人的共同财产,支配自己的财物怎能算是偷……你回来!没有我,你是进不去的,犯什么蠢,鸟窝里呆太久,也变成笨鸟了吗!”

克莉斯拉住马,拂去垂落到眉毛上的雨水,无可奈何调转马头。尽管不愿意承认,诺拉说的的确没错。当然她也存了点贪图便利的小心思。出众的聪明的确凿意思是,收集和处理情报的能力远超常人,诺拉的三天或许能抵得上旁人的半个月。这可不能说给她听,克莉斯抿紧唇。这家伙本就浮在云端,稍加吹捧,还不飞到天外去?

转回头,诺拉又从大包裹里抽出一支浅黄的羊皮卷筒。她旋开桶盖,抽出里面裹着的白绢,在驴背上展开。克莉斯下马去看,绢布上有不少水迹,墨迹很新,有的晕开一团,看样子是落笔时就弄湿了。驴背上的是一幅红死谷地图,山谷轮廓和赤水河的模样与记忆的中一样,河谷旁的黑叉代表劳工村落。“这是什么?”克莉斯指着赤水河上游两处画了红圈的岩壁。死谷太深,在栈道上看不了那么远。

“今晚要去的地方。”诺拉点点靠南的那一处,“先去这里。以守卫的数量判断,这里的可能性最大。”

“金狮卫不是你,不会觉得最要紧的是几块古柏莱石板。”

“石板?”诺拉笑了,“真正重要的东西还在地下。昨天守卫驱赶柏莱人下去挖,他们的大胡子族长抗命了一天,僵持到傍晚,终于动了家伙。我看是有人死了,大胡子用柏莱语诅咒他们下地狱。还说什么,要请鲁鲁尔净化——翻译成大陆语,是请鲁鲁尔放火才对。采声虫还得改良,一遇到下雨天就不好使。”诺拉不知想起了什么,掏出随身的石墨笔,在绢布的空白处写下一长串文字,字迹潦草,只有本人看得懂。

错怪了马可,他还算说了几句实话——确切地说是说漏嘴。他的副官是死于塌方,但事发地是诺拉圈出的地下深处。红砂岩结构疏松,连日大雨,不出事才真稀奇。诺拉所说的森严守卫也能解释得通了。守卫压根没变多,只是原先与警卫队交错布置的金狮卫岗哨全都调到了这里。以军官们的办事原则,能在自己手里捂住的,绝不移交上级,在这点上,克莉斯有绝对的发言权。逻辑通顺,但总觉得遗漏了某处关键,克莉斯盯着朋友泛着水光的大脑门儿,皱眉思索。

“怎么去?”按照地图估算,等她们走到事发地,天都快亮了。潜入不能骑马,还要躲避交叉巡逻的金狮卫。“你那对翅膀可以飞了?”

“你可以现在躺下,即刻做梦,这样会快一点儿。大陆上第一个脱离陆地束缚的,必须是飞行器的创意人,研发人,以及测试人,也就是我本人,我一个人。”诺拉指向自己,一本正经,不容质疑。她的目光停留在克莉斯脸上,手伸到大口袋里,摸出一件黑斗篷,刷地抖开。“今晚乔装潜入,我都设计好了,保管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克莉斯见识过诺拉不少的“万无一失”,烧了西蒙大学士风筝收藏的那一次,她也说万无一失。不过这次她没的选,她庆幸自己没有选。死谷的巡逻队,比她料想的尽责得多。他们投入了工地上所有的狮卫,马灯与火把连缀成串,山谷中不时传出铁蹄践踏泥水的声音。金狮卫跟谷底的石头一样沉默,只有赤水河还在轰隆作响。柏莱营地里燃起夺目的火光,却像一出鲜艳的默剧,没有半点人声。克莉斯跟在诺拉后面,远远绕开柏莱人的村子,摸到帝国工人的营地附近。根据诺拉的说法,狮卫们失去了耐性,地下的东西让他们无法再等。珍贵的帝国工人被派遣下去,连夜抢救遗址。她们只要躲进运送工具的马车,便可以顺利潜入地下。

躲进马车之前,克莉斯还是支持诺拉的。比起到哪里都带着獒犬的柏莱人,帝国工人几如瞎子。他们拿着十倍于柏莱人的工钱,晚餐的葡萄酒虽然兑了水,却不限量。马车的黑麻布一遮,只要保持安静,醉眼迷蒙的工头就什么也看不出来。藏身的过程很顺利,躲在马车里的克莉斯却高兴不起来。诺拉没说实话,隐瞒部分实情等同于说谎。天杀的,明知道她看不到,克莉斯还是朝她躺的地方瞪了好几眼。现在反悔显然来不及了,她缩在货车里,极力调动感官。她想听到更多,她想闻到更多,她想知道更多。

事情没那么简单。

马车里都是铁锹与十字镐,也许还有钢钎,克莉斯不方便细看。落满红土的麻布绑在车厢四周,绷得很紧。克莉斯蜷着身体挤在里面,铁锈的味道浸透她的肺叶,让她鼻子发酸。这味道她很熟悉,是血。

赶车的男人一路都在抽烟,边咳嗽边抱怨。他咒骂柏莱人不服管教,都该下冥河,又埋怨突然的倒班让他睡眠不足。路上很黑,只有悬崖上凿开的洞口灯火通明。马车在通道口停了一会儿,克莉斯听到车夫下车的响动,应该是在向守卫出示通行许可。洞口有屋檐,克莉斯猜不出那有多高。一大滴积水自屋檐坠落,滴在麻布上,嘭地一声,弹开一圈红土。

岩壁里似乎藏了一座巨大的建筑,在死谷里颠簸不已的马车进了岩体,反倒像走在大道上一般。马车在飞驰,克莉斯感觉得到拍打麻布的劲风。镶了铁掌的马蹄翻飞,回音却出乎意料地小,它们遥远又模糊,意味着她们在一个巨大的空洞里前行。那些家伙掏空了山体。他们不仅挖得很宽,还向下掘土。马车走了好长一段下坡路,曲折蜿蜒,似乎走在一条盘旋向下的肠子上。载着工具的马车不知下到了多深的地下,空气变得凉爽陈旧,有一种不同于地面上的特殊味道,仿佛时光凝固在了里头。

马夫“吁”地拉住缰绳,马车停下。抽烟的马夫下了车,他的皮靴声很沉重,笃笃移向车尾。克莉斯不想伤害平民,但他要真揭开麻布呼唤守卫的话,她也只能特事特办。克莉斯蜷在车里,小指勾到匕首的皮革把手。只要马夫一掀麻布,她就立刻跃起将他制服。幸运的是,他压根儿没碰马车。克莉斯窝在车里,马灯朦胧的黄光越飘越远,渐渐的,脚步的回音也消失殆尽。克莉斯拔出匕首,割开布料,按住车斗,翻出马车。

皮靴踩在一片软绵绵的东西上,不可能是土块,她翻起靴底,把那东西撕下来。诺拉在她背后直起身,拧亮秘法灯管。蓝光底下,克莉斯甚至能看清那东西叶脉样伸展的细小血管。那是一片蝙蝠的翼膜。

“还很新鲜。”克莉斯把折断的蝠翼给诺拉看。“这是处天然洞穴。”克莉斯环顾四周,洞穴仅由来时的甬道相连,幽深的隧道坑坑洼洼,不像人工修筑的样子。“他们凿穿了石壁,发现了这个洞穴,顺便当做马厩使用。”克莉斯总结。洞穴打了拴马的桩子,四架马车停在这里,洞中还有空间,马骚味并不重,想来使用时间不长。

“换作是我,宁愿重挖一个马厩。”诺拉举起灯管,照亮岩壁角落。到了地下深处,死谷的山岩仍旧泛红。浸了血一样的岩壁凹凸不平,蓝光照亮上面的水迹。连日大雨让地下也变得湿润,水滴正从红墙上坠落,打在地面的小土丘上——乍一看是个小土丘。

“不可能。”克莉斯走到土丘前蹲下身,诺拉也跳出马车。蓝光近了,眼前的景象更是纤毫毕现。克莉斯身前的,是死亡蝙蝠堆成的小丘。几十只?上百只?没法细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蝙蝠死去不久,尸体还很完整。无一例外全都张开双翼,面朝岩壁。诺拉拈起一只,凑到眼前端详。

“头撞破了。”她往蝙蝠堆里瞥了一眼,“集体自杀。”

“以蝙蝠家族来说,这个集体太小。”克莉斯补充,“这地方这么湿,却一点儿没烂。你推测它们死了多久?”

“不好说,”诺拉撇嘴,“变量太多。也许它们散开了,蝙蝠觅食,未必次次倾巢而出。”

“蝙蝠不会撞上岩壁。”

“我知道。所以我说是自杀。”

“——或者是疯了,无论如何,是从其他地方飞来的。”

不约而同,克莉斯与诺拉一齐望向洞穴的另一侧。洞穴的另一端不太牢实,嶙峋的岩壁上都是裂缝,宽的能容下克莉斯的拳头。诺拉撕下学士袍袖子的一角点着,火苗晃动,朝着她的方向,燎向她的眉毛。

“蝙蝠是从这里过来的,那边一定还有一个洞窟,与其他地方连通。”诺拉把右眼凑到缝隙口,向内张望。“太黑了,就算是你也要撞破头。”

“首先,你得想办法把我塞进去。”克莉斯检查龟裂的岩壁。也许没有想象的难。红砂岩很脆,她稍一用力,便徒手掰下一块。临时马厩一阵窸窣,有东西从洞顶掉下来。克莉斯摸一把头顶,沾到不少粗糙的沙石颗粒。

“别动粗。”诺拉举高灯管往上看,洞顶深不可测,仿佛一张巨口,将秘法灯光一口吞下。“柏莱人不懂建筑,但若拉里萨放任他们乱挖,她的大学士称号就可以让贤了。红砂岩松得很,挖得不对整个都要垮掉。双子神在上,这些石头得有多少岁了呀?你看这个。”诺拉将灯光凑近克莉斯方才新制造的岩石断面,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拱形石块突出于岩石表面。旁人难以察觉它的不同。石块表面有整齐的波状纹理,和砂岩的质地截然不同,那是一块贝壳。诺拉用手指去抠,红砂簌簌而落,她嫌太慢,找出马车里的背包。

“你还带着凿子。”

“以备不时嘛。”

“动这块石头不是个好主意。”克莉斯按住诺拉手背,学士再瞥了一眼石壁,瘪瘪嘴,把凿子插在背包侧面的布带子里。“也许是枚鸡心蛤,这里距离海岸线可不下百里。”她不死心,徒手挖了几下。克莉斯清楚地听到,裂帛声就从那处断面的裂缝深处传来。她连忙捏住诺拉的手。

“听到了吗?”

诺拉茫然摇头,下一刻,仿佛一只无形的铁凿插进了岩壁,贝壳所在的石壁倏然破开一条细黑的裂缝。两人来不及反应,就听见岩石碎裂声接连响起,细黑的裂缝在心跳间迅速伸长,向上曲折攀爬。裂缝在扩大,两次眨眼的功夫,便能容下成人食指。红砂岩在两人眼前皴裂了,更多的裂痕从不断延伸的断口上生长出来,血管一般爬满岩壁。洞顶震动,石块落下来,克莉斯侧身避过,它擦过肩膀摔落地面,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