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诺拉与克莉斯四目相对,同时狂奔。背后驮马嘶鸣,扭动脖子,扬起前蹄拼命挣扎,木桩快被驮马拔起,发出巨响,但立刻被崩塌声掩盖。岩壁还在碎裂,大小石块一齐崩落,地面在摇晃,绝不是奔跑的错觉。尘浪很快漫出甬道,穷追不舍。克莉斯回望,只看到满目烟尘,暗红粉尘遮蔽视野,怪味丝线般缠绕在尘土味里,闻着像是烧焦的骨髓。克莉斯望向诺拉,她跟在身后,脸上看不出异样。

哪还有考虑些许怪味的余裕?死寂的地底,声音传得很远,只怕所有守卫都听见了,赶来只是时间问题。好在垮塌的马厩外不是隧道,而是一片壮阔的地下庙宇群。远处灯火辉煌的石壁上,凿有数根只有神庙才会使用的巨大圆柱,其中两根已被雕出人形,距离太远,看不清是哪座神祇。地下神庙的三角屋檐下镶有一面铜镜,火光跳动其间,仿佛恶龙的橙红眼球。

劳工们于山体中掏挖出极高的天花,空旷的穹顶延伸到视线尽头,地面上石砖铺得整整齐齐,颜色暗红,想必是就地取材。一人长的巨大方石块切割齐整,码放在石砖路两侧,围出一条笔直的通路。砖路上有个十字路口,右侧堆了数根梁柱。那些石柱颜色乳白,一般高矮,每根都有十几米。石柱倒卧在地,将通路堵死。

更远的地方则是一大片广场模样的空旷地带,依稀可见一个黑影耸立在空地当中,想必是喷泉上的雕像。数个光团向喷泉雕像聚拢,组成一片昏黄的光带,光带迅速朝二人挤压过来。几个呼吸之后,手半剑拍打大腿的声音便震动耳膜,来的都是守卫。克莉斯至少听到十个人的脚步声,或许还有更多。链甲摩擦硬皮甲的声音越来越近,卫兵在高呼同伴,五个人举着火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堆砌的梁柱上,细长扭曲,仿佛深渊魔物的尖爪。

“往右!”

“那是死路!”

“出奇制胜。”

“不干掉他们?”

“我们是来偷石板的,不是杀手。”

“研究,是研究!研究怎么能叫做偷!”

诺拉抗议,气喘吁吁。她在大袖子里抓了抓,扯出秘法绳索,抛向死路。绿黄的长绳越过梁柱堆顶部,没抓到任何东西,软绵绵地搭在石柱子上。如诺拉所说,她是个矫健的学士,但她们没有欣赏学士身手的闲暇。守卫的动作比克莉斯预料的更快,能看到他们的脸了。摩根首当其中,她的脸颊不知在哪里擦伤了,火把下新鲜的伤口泛着橙色。

“乖乖站住,不为难你们!”摩根大吼。傻子才会信。

“做好准备。”

“什……”诺拉未出口的话成了一长串颤音。克莉斯将她顶上肩头,沉下膝盖,用力一抛。诺拉像袋豆子,被扔上梁柱堆顶端,她发光的长绳拖出一条弧线优美的绿尾巴,跟主人一同扎进柱子堆。学士摔进石柱堆里,背包上挂着的凿子戳到了她的屁股,诺拉大骂,很少听到她说脏话,但她活该。克莉斯跟在她后面,曲膝跃起。她人高腿长,力量惊人,一跳腾起八尺多高。摩根紧追过来,她倒是有意效仿,双膝微曲,似乎蓄足了力气,最终还是选择慢慢站直身子。她干咳两声,刻意不看手下的揶揄笑容。

“你知道吗?从某些角度来看,是秘法缔造了帝国。你们享受着最先进的淬炼技术,配备威力最大的武器,有整个大陆最好的医生为你们服务。你们居住在无与伦比的城市里面,享用清洁的饮水,温暖舒适的澡堂,还有你们都忽略的,四通八达的下水道。侮辱秘法,就是侮辱帝国。帝国是什么狗屁东西,秘法师就是什么狗屁身份。”诺拉揉着屁股,探出脑袋,一口气不停歇,慷慨陈词。摩根大声吐了一口唾沫,克莉斯甚至能听到口水拍在石砖上的声音。

“废话连篇!有种给老娘呆在那里别动!”

诺拉嗤笑。“那你也不能现在就搭人梯啊,当我跟你一样蠢吗。”

诺拉说着,右手勾到背后,摸出一个银色小圆筒。“送你一样礼物,让你开开眼界。下次碰到秘法师,记得要谦和恭敬,凡事遵照他们的吩咐。接好了!”她扬手把金属筒抛下去,嗤地一声,小圆筒两端喷出白烟,陀螺般旋转。石柱堆下面顷刻间烟雾缭绕,咳嗽声此起彼伏。数摩根咳得最厉害,大约她又想骂人,吞进去不少白烟。

诺拉拍拍手,滑下石柱堆。克莉斯在下面等她,还是一张冷脸。她不觉得有什么可得意的,反倒只有担忧。“现在把催泪弹用了,遇到野兽怎么办?”

诺拉两手一摊,“我们在红死谷,红,‘死’,谷。”克莉斯抚摸鼻梁,不好意思谈论她的直觉。她把诺拉的注意力引向坍塌的路面。照前方路况看来,这几根柱子说不定也是临时搬过来的。石柱堆背后,超过五十米长的笔直石砖路完全塌陷,道路坍塌彻底,只在边缘余下几块零星的石砖,仿佛巨兽参差不齐的破烂牙齿。坑洞底部是条深涧,下面很湿,深渊里升上来的水汽粘上克莉斯的手背,继续深入,说不定就能听到暗河的声音。

克莉斯单膝跪地,在断裂的道路边缘掰下一块砂岩,徒手捏碎,红砂从她指间滑落。“在这种地方铺路,看来拉里萨大学士保不住她的金章了。”

“浪得虚名的权臣,让她进入圆桌就是个错误。”诺拉也蹲下来,她把路边的凹洞指给克莉斯。

“检查那个槽。”

“很新,土还湿着。”

“他们在这里打桩子,想到对面去。”

诺拉拧下一截灯管,递给克莉斯。克莉斯抡圆了手臂,她的力量,还不足以把灯管抛到五十米开外,但也足够了。秘法的蓝色光晕照亮漆黑的深涧,一截天然平台从山体中伸出,连通内部。诺拉又掏出一根绳索,动手接起来。

“荡过去?”

“两端绑住,做个临时绳桥。”

“坦白说,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克莉斯吸吸鼻子,先前的焦糊味完全淡去,也许是个好兆头。她回头张望,石柱堆另一侧,火光比先前更盛,在乳白的石柱上映出一片枯色。守卫在向这里聚拢。一罐催泪弹能挡住他们多久?只有神知道。

她们别无选择,但克莉斯就是难以说服自己。她主动探路,对她来说,夹住绳索向下攀行易如反掌,可她偏偏快不起来。诺拉很快赶上,皮鞋几乎蹭到克莉斯头顶。她连声催促,克莉斯也知道追兵正在攀爬石柱,但她肌肉酸软,使不上劲儿。她有种错觉,皮靴好像破了,湿冷的风钻进她的长靴,贴着她的小腿,顺着裤管一路吹到脊背上。不到四十米的路感觉是那样漫长,事实上,下到地面的时候,克莉斯浑身冷汗直冒,汗毛根根竖起。

“你不觉得冷吗?”

诺拉扫了她一眼,眼神让克莉斯觉得自己成了文盲。诺拉绝不在文盲身上浪费她宝贵的时间,她不发一语,回头去收绳索。克莉斯嘴里泛苦,只得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向前查探她们的处境。

天然平台的确通往山岩内部,更好的消息是,它看起来比上面的石砖路结实多了。克莉斯跺跺脚,皮靴底下传出坚硬的声响。脚下的红砂岩变得更暗,仿佛陈旧的血迹。平台是一条石舌,从岩壁幽暗的喉管里伸出来。它连接着一个隧道,或者是山洞,克莉斯不知道,她唯一确定的是,要走进那个鬼地方,她有十二分的不情愿。克莉斯抬头仰望,断裂路面的另一端就在头顶上方的黑暗处,她很清楚。这处山岩并非墙壁般竖直,给她一副铁手套,她可以徒手爬上去。可惜的是,诺拉的打算和她截然相反。

“不,我们进去。”她蹲下身,曲指敲击岩石。“古老的岩层意味着更早的年代,如果你的记忆力还存在的话,应该记得我们要寻找的是古柏莱石雕,失传数百年的经文,数百年。”诺拉伸出五根手指。她夸张地吸吸鼻子,往洞口方向窥探。“我能嗅到灾变纪的味道,喷火的赤龙,双头巨人,三眼剑齿虎。于情于理,我们都该进去看看。就算是为了找到出口,往前走也没错。”诺拉掏出袖子里的指南针,展示给克莉斯。心知无凭无据,没法反驳,克莉斯只得闷声跟在她后面。

诺拉背着她的灰布背包,举着蓝灯在前面探路,暗红的砂岩隧道除了有些曲折,实在平淡无奇。两人的脚步声在洞壁间沙沙回响,她们沿着隧道一路向下,转过一个大弯,绕开一小群半人高的卵型岩石,又走了一阵子,隧道终于宽阔起来,变作胃袋状的洞穴。洞穴另一侧叠了好几个巨大的卵型石块,一个挨着另一个。

克莉斯视力出众,禁不住盯着灯光尽头的圆石头看了一阵子。那玩意儿岂止古怪,简直让她瘆得慌。得催诺拉尽快离开这里,她伸手去拍她肩膀,尚未触到她的学士袍,耳边先传来诺拉的抱怨。

“见鬼。”诺拉身子一矮,左脚似乎踩到了什么。克莉斯循声望去,见她正把脚拔出来,暗红的沙土自鞋面流下,扬起一小片尘埃。

“你还好吧?”

诺拉没回答她,只是弯腰照亮地面。坚硬的砂岩地面在洞口戛然而止,洞中全是暗红沙土,地面犹如微小的沙丘,不时隆起,连绵到灯光尽头。诺拉探出脚尖戳了一戳,隆起的小沙包顿时崩塌。

“这东西就像流沙一样松软。”学士评价。

“你觉得,这些,是天然的吗?”

“无可奉告。”诺拉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就地装了一些沙土。这代表它并不寻常,克莉斯心如明镜。她拔出苍穹,将巨剑插进沙土中。剑身探入小腿深浅,触到地面。克莉斯刺了刺,沙土底下很硬,是她们脚下的红砂岩。苍穹再往前探,触感依旧。克莉斯撩起巨剑,剑刃切开细沙,从沙床中挺身而起,沙丘堆积的红沙粒如水般流下,迅速填平剑身留下的晦暗沟壑。克莉斯暗道不妙,底层的沙土还很湿。这层血迹样的沙床,是新铺的。

诺拉同样有所察觉,跑出一连串问题。“谁干的?从哪儿来的沙?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好问题,返回地面再好好琢磨。我们现在就走,原路回去。”克莉斯握紧剑柄,警惕周围的动静。“好吧,但是至少让我取一点样本。”诺拉竟然同意了。她把瓶子装好,向洞穴深处的石卵走去。克莉斯一把拎住她的袍子。

“你疯了?谁知道里面有什么陷阱?”

“你在怕这些微型流沙?”克莉斯发誓她看到了诺拉翻起的大片眼白。

“谨慎为重。”她辩解,但手指还是松了开来。被人嘲笑怯懦,这可不是每年都有的事。上一次被这么说,还是在蒙塔的时候……克莉斯闭上眼,索菲娅的脸闪过脑海。诺拉还在喃喃自语。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就那么一丁点儿。铺一层这玩意儿,我们走在上面肯定不方便,万一遭遇不测,必然行动受阻。沙床上也不见足迹,机关都是叫路过的第一个人倒霉。”她把灯管搁在地上,放下背包开始翻找。金属的碰撞声在洞穴里回荡,仿佛午夜钟鸣,突兀地清晰。克莉斯来回查看,确定道路两端没有设伏。

“你很紧张。更正一下,连我都看出来了,那就是特别紧张。你怎么了,被一条隧道吓破胆?”

“上次我们下到地面的情形,你还记得吗?”克莉斯低声嘟哝,“总没好事。”

“我们是来冒险的,冒险。遇到险情才是成功的冒险,否则只是郊游。当然,上一次得不偿失,这次绝不空手而归!”诺拉咬字很重。她掏出来一双雪屐,坐下就地穿起来。那玩意儿有她两只脚那么长,木质底板上刻满蚂蚁大小的纹章,一眼扫过去,都是减重用的。这双雪屐一定轻如羽毛,穿上它的人也同样身轻如燕,不会陷落雪地,酥松的流沙也难不倒它。可惜只有一双。克莉斯抬眼再看诡异的卵石堆,秘法灯光仿佛一张幽蓝的薄纱,披在上头。蓝光很模糊,岩石表面有些凹陷,微弱的灯光在上面留下浅淡的阴影。石块并非水煮蛋,不光滑也没什么稀奇,克莉斯只是觉得,那些影子的形状,和之前看到的不太一样。

“我要把你栓起来。”克莉斯探进诺拉的背包,找到一根普通的绳索。诺拉本来还想说什么,在克莉斯眼神底下退缩了。她湛蓝的眼珠转了转,从克莉斯脸上移向地上的背包。“没错,你做得对,我们应该从惨败中汲取经验。这才是真的学习,否则失败只是在浪费时间。”诺拉弯腰提起背包,“根据上次的教训,我还是把它带在身边的好。”

她背上包,背包的双肩带勒进肩膀,分量肯定不轻。诺拉背着它在沙丘上行走,不能说健步如飞,好歹没再陷落下去。她拿着金属灯管,蓝色的光团将她笼罩在中间,逐渐远去。褐麻绳自她腰后垂下,落在沙面上。绳子的重量不足以令它被沙土吞噬,在诺拉身后留下细长弯曲的痕迹,仿如懒蛇。克莉斯忍不住把它拉起,让它脱离地面,似乎一条绳索也会惊扰到潜伏的魔物似的。诺拉注意到腰后的动静,扭身望了一眼,转而继续前行。克莉斯暗松一口气,还好是诺拉,换作艾莉西娅,不知要怎么取笑她。

诺拉在古怪的石堆前面蹲了下来。她把灯管凑近,从克莉斯的角度,看不出有何异样,偏偏心跟着提了起来。死一样的地下回荡着她的心跳声。诺拉取出小刀,刀尖切入岩石表面——不,那玩意儿肯定不是石头——诺拉从上面剥下一小片,毫不费力。她把碎片拨到一个拇指大的玻璃小瓶内,低头塞进袖子的口袋里。

然而,克莉斯听到了布匹撕裂的声音。起初只是轻微的一声,让她以为是极度紧张下产生的错觉,而后的动静则教人脊背发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食管里爬行,滑腻的挤压声从洞穴另一端传来,确切地说,就在诺拉面前。诡异的卵形玩意儿表面一阵蠕动,一个乳白的小东西从里面钻了出来。这个疯女人,她竟然还想把那玩意儿收起来!诺拉刚伸出手,卵形的东西忽然颤动,无数的白点蜂拥而出,跟那玩意儿吐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