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的身影出现之前,先是碎石崩落的声音。克莉斯与诺拉撤到洞穴后方的平台上,面对面交换关于黄腹黑蜘蛛的见解。起初谁也没有留意,包括克莉斯,后来重物坠地的声音吓了两人一跳。掉下来的东西很重,像是一头牛。两人同时愣住,诺拉打算跳下断崖检查,被克莉斯逮住胳膊。
“我们有麻烦了”,克莉斯拧紧眉头。对她来说,头发燃烧的焦糊味过于浓烈,简直像是火烤了一头带毛长绒羊。有尖锐的硬物在凿击石壁,迅速干脆,碎石纷纷剥落,响了一路。
克莉斯转向声源,握剑在手,诺拉够到背包,没决定好拿什么,只得维持那个别扭的姿势。碎石声越来越响,有东西爬了进来。它攀附在石穴顶部,影子一般漆黑,浑身的白烟告诉二人,这团影子眼下心情可不太妙。这也是一头蜘蛛,但比之前遇到的任何一只都大得多。这家伙像头母牛,八只长腿粗壮如成人手臂。它们尽数张开,扣住石道穹顶。蜘蛛倒悬身体,两根铁钩样的牙齿来回交错,濡湿的水声从它口里传出来,听得克莉斯半身发麻。
总算见到产卵的家伙了,克莉斯握着剑,打量蜘蛛肥胖的肚子。它的子孙速度都不快,也许可以引诱它让开道路。克莉斯不愿放弃原路折返的可能性,摩根那伙人应该正想方设法追过来。对于她和诺拉来说,金狮卫俨然成了救星,最坏的情况,起码多了几个诱饵丢给大蜘蛛。克莉斯还在考量,一团火球点燃空气,袭向母蛛。
是诺拉的袖箭!
那母蛛虽大,却出乎意料地灵活。它松开腿,在空中翻转身体,稳稳当当落在地面上,扑起一地尘土。诺拉的火球袖箭击中洞顶,除了一缕青烟,什么也没留下。蜘蛛拱起身体,冲两人嘶嘶大吼。蜘蛛没有温血动物的体味,不应该臭,可它的嘴里分明有一股烂肉味,让人恶心欲呕。克莉斯被熏得快要窒息,诺拉却说出就在这里杀死它的话。她听起来和平常无异,不是快吐的样子。
“干掉它”?!克莉斯握剑的手在冒汗。这世上的事,总是知易行难,更何况,她连怎么杀它都不知道。
母蛛一通乱吼,抬起上半身立了起来,扬起的前爪刮到石穴穹顶。石粉簌簌而下,克莉斯始料未及,视线顿时模糊起来。该死!她眯起眼睛,依稀看到蜘蛛黝黑的肚皮上有一块亮黄的斑纹,像是一张狰狞的鬼脸。
“喂!”诺拉在背后大叫。空气呜地低鸣,模糊中一条黑鞭自上而下猛地抽来。克莉斯举剑格挡,苍穹仿佛被巨斧砍中,发出巨响。澎湃的力量将她抽得倒退,克莉斯双臂发麻,撞在诺拉身上。往日诺拉常自诩矫健,然而终究是个学士。她被克莉斯结结实实撞上面门,后退时踩到路面的碎石,背包又重,毫无悬念地坐倒,捧着鼻子大声呼痛。克莉斯哪有功夫管她,母蛛一击不中,前腿再次挥击。这回克莉斯看得很清楚,它的足尖乌黑,利如镰刀,泛着金属的冷光。克莉斯做好迎击准备,格开母蛛攻击,它的爪尖不仅看着像金属,接触起来也像。若是被这玩意儿当胸刺中……克莉斯将不祥的想法甩出脑海,她还不想被裹进茧里,给蜘蛛当饲料。
母蛛两次出击未见成效,恼怒起来。它收紧肥肚子,上半身抬得更高,两只前爪同时猛扑。昏暗的石穴内闪过两道乌金的光弧,母蛛的前爪是两柄利刃,切碎空气,直割向克莉斯,要将她拦腰斩断。克莉斯向后跃开,这才意识到诺拉还坐在地上。
“快走!”她迈出一条腿,上前去拉诺拉,哪里还来得及?母蛛颇有智慧。它将克莉斯逼退之后,并未追击,反而弯过尾部,将纺绩器对准她们。那是三对并排在尾部末端的小圆孔,蜘蛛用它喷吐丝线,但这么大号的,也是平生仅见。母蛛的纺绩器像是六座微小的火山,克莉斯甚至能看到本该黑乎乎的火山口内,涌动的岩浆。
“起来!”
“来不及了!”
母蛛猛地收腹,鹅黄的鬼脸瘪下去,六道亮红的丝线同时喷射而出。克莉斯强行把诺拉拉起来,但要瞬间躲开,却不能够。她试图用剑去拨,被诺拉按住手腕。
“看我的。”
诺拉卷起袖子,捏住左手手腕。那上面绑了一截银色护腕样的东西,被她一按,弹出六根银色伞骨。伞骨指样张开,稀薄的蓝光在它们之间连接成幕。
诺拉的秘法盾牌,对于阻挡刀剑无能为力,照她说法,能够阻挡纯粹的秘法攻击,克莉斯尚未亲眼见证过。兴许她是受上次遭遇启发,带了这个东西。但这头蜘蛛,怎么看也不是秘法生物。克莉斯心中怒骂诺拉自负,使出全身力气,硬把她往后拽,可惜到底是来不及了。
第一缕蛛丝粘上秘法盾正中的伞骨,没有穿透。克莉斯来不及高兴,就见到几缕白烟升起。烟缕越来越多,仿佛湿木燃火。金属伞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残余的碎屑簌簌坠落。岩石地面立刻被灼伤,留下一个个形状扭曲的小坑。
少了一根伞骨,秘法盾顿时变得闪烁不定,两个呼吸之后便告熄灭。“我的盾!”诺拉哭喊,克莉斯恨她不争气,顾不上她的感受,用剑柄狠敲她的手腕。“见鬼,快把这玩意儿丢掉!”回答她的是诺拉痛苦的惨叫。一缕蛛丝越过苍穹,粘在它的剑锋上,并不折断,顺风飘向诺拉肩头。赤红蛛丝陷进诺拉肩膀的样子让克莉斯觉得她是个冰人,蛛丝就是融化她的铁水。
克莉斯亲眼见到蛛丝落下的瞬间,棉质学士袍便被烙穿。震惊之中,克莉斯脑中一片空白,分不清诺拉的惨呼和她伤口的焦糊味,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硬拖着不断呻吟的诺拉,转身就跑。红褐的石壁飞速倒退,她遇到一个岔路口,想也不想,直奔前方而去。她可以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巨剑不断撞击地面,淡蓝的光芒上下跳动,整个山体似乎都随着这处唯一的光源抖动。
就算被活埋,也好过死在蜘蛛口里。起先母蛛还在喷丝,焦味撵着克莉斯,她能听到地面被烧灼的声响,随后是利爪插入岩壁的声音。是母蛛,它尾随而至,它一直跟在后面,她能听到它口中沙哑的嘶吼。
克莉斯担心诺拉,但又无暇查看,只能从她间或的呻吟中知道她姑且没昏过去。她不敢停下来,只有不停地奔跑,她的呼吸变得又深又急,她闻到一股水汽,冷而且湿。
没有选择了,即便母蛛会游泳,也没有比跳下暗河更好的选择。诺拉的伤口需要处理,她们需要时间,安全的时间。“抓稳了。”她边跑边对诺拉说。“你打算干嘛?”诺拉的神志还算清醒,只是格外虚弱。
克莉斯没有回答她。石穴的尽头近在眼前,那是一道狭长的裂缝。流水拍打岩壁,激烈的水声窜入鼓膜。洞口水汽弥漫,石壁结了水珠,地面变得濡湿。毋庸置疑,洞外就是暗河。
克莉斯三五步跑过去,右脚已经踏稳,正要发力,被她强行收住,但她的速度太快,地面很滑,惯性还在。迫不得已,克莉斯扒住洞口,一路被她拽着的诺拉像袋石子,啪地摔在地上,顺着光溜的石头地面,滑了出去。诺拉惊呼,双手乱抓,够到克莉斯小腿。克莉斯被她抱住腿,也失去平衡,仰面滑倒。她在千钧一发之际转身,扒住洞口,下巴磕在石头上,牙齿相互撞击,眼冒金星。苍穹摔了出去。它带走唯一的光亮,旋转坠落,却迟迟听不到落水的声响。
洞口外面是一个深涧,对面的石壁超过五十米远——或许还不止。它只有一个漆黑的影子,是一面巨口样的黑色墙壁,看不清是否能够通行。深涧之间,结满了蛛网。暗红的蛛丝纵横交错,密得像是纱。半透明的,血迹一般的死亡薄纱。苍穹粘在蛛网上,幽蓝的光芒透出三五米远。底下还是蛛网,克莉斯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少层。
“我要放手了。”
“什么?!”
“苍穹没有被烧,下面的蛛网安全。”
“安全!?你脑子进水了!我们会被粘在蜘蛛网上!像两只蚊子!眼睁睁看着那家伙一点点把我们吸干。或者好一点,被它切成碎片。那还不错,省了被注射毒液,裹进茧里的痛苦。”
诸神作证,克莉斯知道诺拉说的完全正确。只是她的感官,她的身体,远比理智更诚实。她也会害怕。母蛛仿如铁马,咆哮袭来。它在奔跑,用力极大,地面在它脚下颤抖,坑道中回荡着它可怖的脚步声,犹如钢刀插入头骨。它的八只利爪在砂岩上留下一个个坑洞,四只漆黑无瞳孔的眼睛一齐盯着克莉斯。不知为何,克莉斯就是知道它很生气,想要立刻撕碎她俩。母蛛果然跳了过来,它张开四只长爪,掀起獠牙,像一枚投石车弹射的炮弹,破空而来。
腥风压着克莉斯的脸皮,让她呼吸困难。她一点赤手空拳生撕魔物的英雄气概都没有,毫不犹豫,松开十指。心跳之间,两只黝黑的钩爪“噗”地插入克莉斯扒住的岩壁,石块应声滚落。母蛛探头看过来,愤怒嘶鸣。它没再使出那招远距离扑击,它缺乏耐力。身体下落时分,克莉斯脑子里只有这个。
诺拉抱怨个不停,听起来精神不错,至少说话有声有色。她率先落入网中,克莉斯紧随其后。蛛网没有想象中结实,但是很黏。身体触到黑红的蛛丝,立刻陷下去。人在突然坠落的时刻总要挥舞双手,试图抓住什么,等克莉斯的理智重新占据上风,已经有些晚了。她的双臂被一层又一层蛛网裹了起来,苍穹就在她右脸半臂远的地方,克莉斯试着动了动手腕,蛛网蝉翼般震动,一层新的丝线贴在她手背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感觉很糟。
“很好,勇冠三军的克莉斯正将伟大学士的预言变成事实。”
“闭嘴,我从没自称英勇。有这个工夫不如想想办法。”
“想个死得轻松一点儿的办法?”诺拉冷笑。她说的没错,两人坠落蛛网,先前在坑道中无法察觉,现在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暗河的水声。下方穿行的不是一条娴静的河流,克莉斯分辨出怒涛抽击岩石的声音,还有远处依稀的轰隆声,前面一定有瀑布。
暗河不安全,母蛛更要生啖人肉。眼见母蛛半个身体已经爬出坑道,克莉斯有些后悔。现下它可以从容不迫地收割战利品了,早知如此,还不如硬拼一把。她转过头,正对上诺拉映着蓝光的白牙。
“不如自焚而死,好过喂蜘蛛。”她话音未落,右手忽然冒出一团火球。火球点燃蛛网,熊熊燃烧。幽暗的深涧被火舌照亮,蛛丝如冰般飞速熔解,挂在石壁上的母蛛大声咆哮,松开爪子,稳稳落在网上,踮着脚向克莉斯走来。它张开八只长腿,弓起身体,一步步逼近。腐臭味又飘过来,克莉斯忍不住干呕。
“还有余裕摆出手到擒来的样子,蠢货。”火焰让诺拉的右臂重获自由。她将袖箭对准克莉斯,一截火线从袖箭漆黑的枪口喷出,犹如恶龙吐火,一头扎进克莉斯与母蛛间的蛛网里。暗红的蛛网像是油纸,轰地腾起半人高的火苗。火光把蜘蛛的圆眼睛染红,母蛛的獠牙疯狂搓动,牙齿上的黄毛四处飞扬,显得焦躁不安。
火箭再次喷出,支撑二人的蛛网猛地一坠,被绞在一起的另外两条蛛网绊住。诺拉咒骂一声,再次亮出袖箭。她选择了暗河,克莉斯对此没有异议,只是在火箭喷过来的一瞬间,峭壁顶端的黑暗中,似乎飘来一个光点。克莉斯尚未确定它的确凿性,它便湮没在蹿腾的大火中。
不管那是什么,都不重要。
诺拉烧毁了一条蛛网,另一条承受不住二人的重量,无声撕裂。两个人石头一样掉了下去。湿冷的风迎面扑来,黑暗像是一张无底的大口。克莉斯什么也看不见,耳里都是风声,急速的下坠快把她的心拽到喉管里。肝脑涂地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还好河水够深。诺拉第一个落水,克莉斯想抓住她,奈何水流湍急。充沛的雨水将暗河化作一条发狂的巨蟒,克莉斯一掉下去,立刻被它卷走。她的背撞到岸边突出的石块,疼得不轻,猝不及防,立刻呛了几口水。
暗河波涛汹涌,河道曲折,其间布满礁石。得赶快找到诺拉,她肩上还有伤。克莉斯努力睁开眼睛,水里很黑,没有一丝光。苍穹!她猛然想起她的剑,回头去看,只见到一片漆黑。它从未离开过我……念头闪现的一瞬间,克莉斯听到自己头颅的闷响,她撞到了礁石。剧烈的碰撞震碎她的意识,她眼前发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