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斯晕了过去,她像一具浮尸,被河水包裹,顺流而下。这感觉可真奇怪,明明晕过去了,一根手指也无法动弹,什么也听不见,水流冲击皮肤的刺痛却时隐时现。河水很凉,有股陈旧的铁腥味,也许鼻子撞破了。
克莉斯身不由己,她不知道自己漂了多久,十分钟,一小时,一整天?终于一股剧痛将她从昏沉中拉扯出来,她猛地惊醒,顺势抱住撞醒她的礁石。世界陡然复苏,铁腥味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水流声。口鼻与气管里的河水让她奋力探出水面,河岸近在咫尺,远处灯火通明。河面上,朦胧的光亮被急流撕碎,瀑布就在前方,一大片灰白的水雾翻涌不停。
几个呼吸之后,渐渐模糊的视线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头撞破了。她抹去淌下的血水,紧贴礁石,喘息不已。若是没有这块礁石,她铁定摔下瀑布,粉身碎骨,但头上的口子也不小,此外左肋也在隐隐作痛,不知伤到了哪里。
克莉斯无暇查看,忧心身体莫名的愈合能力能否将她恢复如初。就算能让她从重伤中复原,若是骨骼长错位了怎么办,岂不要一辈子躲在地底当一个怪物?倒不如死了的好。另一方面,她虽挣扎上了岸,但全身透湿,岸上竟然比水里还凉,全然不似初夏的模样。克莉斯呵气成雾,她猛搓手臂,抱着胳膊唤了几声诺拉,除了暗河与回音,无人响应。也许她死了,当初应该阻止她的,或者再谨慎些,克莉斯后悔不迭。
别傻了,克莉斯·沐恩。你都活下来了,一个天才秘法师怎会轻易丧命?克莉斯试着安慰自己。她本打算沿着河岸走到瀑布下面,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双腿却不由自主地朝岸边亮着火光的地方走去。岸边有一座天然岩体,岩石的颜色比死谷地面上的还要鲜亮。有人在其中开凿出一条笔直的通道,甬道与一处广大的洞窟相连,火光在洞窟中跳动,透过红石隧道,照亮暗河。
照亮洞穴,甬道与暗河的不是火把,而是燃烧的巨大草人。克莉斯透过狭长的石道向洞窟内窥探,两只草人浑身浴火,橙红的火苗仿佛招摇的披风,围绕它们肩膀上下翻飞。它们有多高?二十米?三十米?距离太远,难以估算。这两只草人形态相仿,均是拄剑身前,熊熊的火光正是它们上釉的铠甲。火舌舔舐空气,以草人举起的巨大光团,甚至无法照亮洞顶。它隐藏在更高更远的黑暗之中,仿佛沉默的夜空。
草人身后是一座金字塔形建筑,由红石打造,外层再铺以石灰。金字塔四面皆有长梯,阶梯毫无修饰,红石裸露在外。鲜红石块组成的阶梯密密麻麻,怕有数千级之多。塔顶平坦,朦胧的火光勾勒出它崎岖的轮廓,从克莉斯的角度,只能勉强分别出那是一栋建筑。是神庙吗?哪有人把神庙修在地底。抑或是谁的墓地?看守神庙,陵墓的守卫呢?修建它们,点燃草人的劳工呢?克莉斯垂下捂住额上伤口的手,摸向腰侧。苍穹在坠落时遗失,随身武器只余下一柄匕首。她按住匕首的皮质剑鞘,小心翼翼向前探查。
这些红色岩石与死谷的砂岩颜色相仿,但更鲜红。克莉斯的皮靴落在地面上,响声清脆,犹如漫步大理石厅中。它们的质地应该结实细密得多,克莉斯伸手去摸。甬道很高,却极狭窄,克莉斯走在中间,平伸手臂,手指正好触到蒙了水汽的细腻岩壁。
她本不该摸的。
仿佛按下了看不见的机关,石道两侧陡然亮起。蓝光映在克莉斯脸上,石壁上刻满了文字,从墙脚直到石道顶端。她望着那一枚又一枚陌生符号,心中警铃大作,恨不能立刻转身逃跑。克莉斯不认识这些符号,但它们的样式,圆润的转角与曲折的结构都似曾相识。她肯定自己见过类似的玩意儿,在黑岩堡的地下,在苍穹忽隐忽现的纹章里。
我可不能再多一个克莉斯专属的秘密了。她这么想着,却依旧迈步向前,仿佛有谁在揽着她的肩膀,引领着她。她不喜欢身不由己,只是拥着她的力量太温柔,让她无心抗拒。甬道不过百米,很快便到了尽头。
石道出口竖有一座雕像,是一名身着盔甲的武士,形象英武,拄剑而立。它站在基座上,魁梧的身形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克莉斯完全笼罩在内。雕刻它的石料与石墙的截然不同,色若琥珀。有了刚才的教训,克莉斯不敢再去触摸。
她打量雕像,石雕上火光流转,石料看上去滑如羊脂,绝非凡品。这么一件稀有的石料,雕工却极为粗糙,工匠下手野蛮,武士轮廓锋利,身上的盔甲既非鳞甲也非链甲,看不出由何材料所制,但克莉斯还是认出它来。这种奇怪样式的盔甲她只见过一次,上次在黑岩堡地下,陷入幻觉的时候,那个骑着野兽的武士,穿的也是这一身。
雕像双肩各有两根兽角似的东西向上翘起,胸口裹着毛皮,短裙似乎由鳞片组成,雕刻太模糊,克莉斯分辨不出。只有面具刻得惟妙惟肖。它毫无纹饰,光滑如镜,眼裂是两个漆黑的长方孔洞。这次,面具后面没有生命的气息。克莉斯端详了它一阵,还是忍不住问它:“为什么又是你?你到底要怎样?想对我做什么?”
理所当然,回答她的,只有草人燃烧的噼啪声。
克莉斯惴惴不安。她自认没有万夫不当之勇,可也绝不是个胆小鬼。只是这些东西,奇怪的文字,夜夜干扰她的梦境,来自异域的诡秘武士,每一件都让她心神不宁。这是一个陷阱,我却步步深入,她垂下视线,告诫自己。
苍穹就在武士脚边。它插在一个石座里,石座嵌入地面,露出一掌高的边缘,其上刻满未知文字。这是我的剑,克莉斯对自己说。从她记事起,它就跟她在一起了。它剑身修长,缺乏帝国武器常见的雕纹,造型别致的护手,镶嵌宝珠的剑首。它只有一道竖直的血槽,此刻其中盈满蓝光,是像天空一样的颜色。然而克莉斯莫名觉得它好陌生,似乎里面住着一个东西,一个灵魂一样缥缈陌生的东西。
“你对我的剑做了什么?”克莉斯又问雕像。这次回应她的,是尖爪敲击石壁的咔哒脆响。黑影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划过苍穹银白的剑身,沿着石道笔直的边缘一路向下。克莉斯从剑身的倒影中看得清清楚楚,那东西在岩壁上爬行,如履平地。她暗骂一声,拔剑在手,转过身,却什么也没看见。没道理,她刚从甬道中通过,其中并无岔路。石道劈开的山体就是一堵高耸的石墙,无遮无拦,从上面下来的东西绝对无处躲藏。
幻觉?又是什么花招?
克莉斯垂下巨剑,疑惑不解。她瞥向身后的石像,令人胆寒的脚步声却忽然炸响。她转回头,就像方才苍穹倒影中的一样,一个东西从石墙高处的黑暗中俯冲下来。它沿着垂直的墙壁,向下疾冲,全身黝黑,生有八条长腿。克莉斯毫不怀疑,它的肚子上一定生有一块明黄的斑块。是那种蜘蛛,诺拉和她杀过几匹。蜘蛛背上,驮着一样东西,一个活物。
蜘蛛骑士?荒谬,但克莉斯笑不出来。蜘蛛驮的分明是一个智慧生物,它身形与人相仿,秃顶无毛,皮肤泛红,上面布满虬结扭曲的伤疤与肉筋,像被严重烧伤过。它甚至穿着盔甲,它的肩甲是一对黑乎乎的硬皮甲,上面覆有蟹螯般的红褐绒毛;手腕缠绕兽皮,其上绕满荆棘。它的硬皮胸甲前面甚至挂了一串项链,由不知名的动物头骨连缀而成,大的不比老鼠头颅大上多少,小的只有小指尖那么长。枯黄油腻的动物头骨由细麻绳串起来,组成一个倒立的三角形,前后晃动,撞击硬皮甲。
那东西肯定看见了克莉斯,它举起手里的黑刃开山刀,张开下颚突出的烂嘴,冲克莉斯嘶吼。克莉斯在飞溅的口水沫中看到它满口尖锐的獠牙,以及长满丘疹的猩红舌头。克莉斯胃里一阵翻涌,冥河里泡了数千载的老鬼也不如这东西恶心!更令她不安的是,那东西也在观察她。它的眼皮似乎不能合拢,几条丑陋的筋肉横跨眼眶,把两边的皮肉拉在一起,挡住它的半只眼珠子。它的眼珠灵动如人,颜色像是枯叶,正上下打量克莉斯。
克莉斯被它盯得很不舒服,她确定那东西也不喜欢它。狭路相逢,勇者胜。克莉斯鼓起勇气,攻了上去。那东西一声怒吼,蜘蛛立刻载着它冲了过来。
克莉斯平挥巨剑,苍穹斩出半个银色圆弧,那东西看上去全身烧伤,身体却灵活得像个贼。它仰面翻倒,脊背贴上蜘蛛,还有余裕捅出黑刃刀。克莉斯侧身,勉强避过,刀刃擦过她的皮护手,瞬间便将之割破。它不仅敏捷,而且力大。虽然不如尸鬼,但也可与一流的骑士媲美。更恼人的是它胯下的鬼腹蜘蛛。这个尺寸的蜘蛛,若要单个对付,克莉斯丝毫不惧,然而蜘蛛与骑手结合在一起,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它们似乎心意相通,配合无间。克莉斯与烧伤的红皮怪物交锋,蜘蛛忽然伸出长腿,对准克莉斯的脚踝就是狠狠一戳,若非她即时跳开,留下一个洞的就不是地面了。
得先宰掉它的蜘蛛。克莉斯心念一动,红皮怪物身上立刻闪现一个近乎透明的虚影。那虚影踢了踢蜘蛛,同样模糊的黑蜘蛛拱起背,拗过尾部,对准克莉斯。它要用弄伤诺拉的东西喷我!克莉斯猛然惊醒,这时候才看见怪物勾起它打了皮革绑腿,脚趾外露的脏腿,踹了踹蜘蛛。
生死较量中,胜败只在眨眼间。既然事先知晓敌人的进攻路线,哪有理由坐以待毙。黑蜘蛛的八条腿刚刚发力,克莉斯便抢到了它身侧。红皮怪物扭头看克莉斯,澄黄的眼睛里写满惊讶。它喊了一句什么,口里都是腥臭,克莉斯没听清。她一剑将蜘蛛左侧的四条腿齐根斩断,蛛背立时倾斜。红皮怪物举刀格挡,可惜克莉斯早知它要如此。她的剑避开黑刀刀刃,切断怪物手腕。鲜红的热血喷涌而出,怪物来不及呼痛,便在迎来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苍穹由克莉斯亲自打理,它的剑刃利如剃刀,吹发即断。它斩入怪物纠结成团的筋肉,正如热餐刀切入了黄油。在它的剑刃下,怪物的颈骨不过块风化已久的朽木。红皮怪物的整颗头颅被苍穹斩落,它颈间的麻绳被割断,头骨项链落到克莉斯脚背上。她想捡起来,弯下腰,项链却离她越来越远。不,不是项链的问题,是她的身体在动。她像一朵蒲公英,一片云,或者一阵烟,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
克莉斯越飘越高,远离腥臭的战场。她的视野越来越广,越过燃烧的草人,落在筑有千级台阶的红石塔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看得这么远,她的眼睛利如鹰隼,又仿佛穿越了时空。她看到有人攀爬石塔,无数的人,蚂蚁一样。她看到他们黑檀样的皮肤,魁梧的身形,隆起的肌肉,还有头顶的银丝。全都是柏莱人。她看到有人受了伤,他似乎伤得很重,嘴唇惨白,双眼紧闭,皮肤枯萎了一般,毫无光泽,黑中带着病态的枯黄。他躺在担架上,他的族人围着他,神色悲切。忽然间,有人从塔中的拱门里跑出来,高举皮囊,大声说着什么。担架旁的柏莱人一下子围拢上去……
还想看到更多,总觉得这是极重要的事。克莉斯聚精会神盯着塔顶,后脑忽然剧痛,骨骼碎裂的声音传至耳畔,她想要去摸,却动弹不得。有人吹熄了世界的蜡烛,克莉斯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她能感觉到苍穹,它笔直的剑身,它慵懒展开的弧状护手。它的剑肩烙上了什么东西,那些东西热得烫手,热流刺进她的手指,顺着她的血管冲入头顶,刺痛她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