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斯醒了过来,又一次。这次应该是真的,她头痛欲裂,即便骨头没断,也必定血流如注。她抹了抹额头,除了冰冷的河水,什么都没有。她支起身体,发现自己躺在河岸边,暗河瀑布就在前方的黑暗中,响声隆隆。地面只有岩石,凹凸不平,硌疼屁股。
“太好了,不用考虑《把克莉斯弄出去的可行方案五》了。”
克莉斯扭头打量诺拉。没见着她的背包,她受伤的肩膀套着破袍子,露出下面土黄的胶带。诺拉站在后面,手里捏着秘法灯管,面色如常,学士袍是干的,看不到水迹。
“我晕过去多久?”
“还好,不到三小时。”诺拉蹲下来,把灯举到克莉斯眼前。“看着灯。头晕吗?想吐吗?亏你体壮如牛,竟然没事。你撞上礁石,好大的一声,我在水里都听见了。还以为你头爆了,至少也要脑震荡,结果居然连处伤口都没有。”
克莉斯假装不耐,拨开她的手站起来。“你找到出路了吗?”她本还想问苍穹在哪里,转过身,正看到巨剑斜靠石壁,血槽中蓝光流转,剑柄上无缘无故多出一条项链来。该死的。她在肚里咒骂,快步走过去,一把抄起剑柄上挂着的项链。麻绳年代久远,早就被水泡烂,经不住她粗鲁的拉扯,碎成几段,动物头骨随即滚落,诺拉慌忙跑过来接。
“我的双子神啊,别弄坏了!还得带回学会呢!”她拉开学士袍,把发黄的小头骨兜在上面,爱若珍宝。“我爬上岸的时候你已经被水推了上来,剑就在你旁边,你攥着这些个东西。”诺拉展示头骨吊坠,“我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它抽出来。伟大如我,绳子上串着的骨头,竟然一个也没认出来。我得收好了,这是我的宝贝。”
宝贝?只怕你深入宝山,财迷心窍走不动路。克莉斯皱眉。头骨吊坠遗失大半,仅余下七枚,色近黑黄,但那诡异的样子,克莉斯不会记错。诺拉手里最大的那一枚,形如鼠头,长了一圈尖细的牙齿,额头上有四个孔洞,排成两行,下面的较小,上层的略大,分得很开。显而易见,这东西有四只眼睛。她记得很清楚,这是梦里那个红皮肤怪物项链当中的一枚。
只是一个奇怪的梦罢了,这种敷衍的谎言,连五岁的孩子也无法瞒过。克莉斯嘴里发苦,心脏砰砰直跳,万幸诺拉不懂得察言观色,否则即便换作断腿的马可,也能察觉到她现在的局促不安。她们就在梦里的石墙前面,瀑布的位置,甬道笔直的通路,都与梦中无二。只是周围漆黑一片,石道里的天蓝光晕是诺拉搞出来的。梦中鲜红的岩石仿佛凝结的血块,比梦里的黑得多。
“我们得离开这里,越快越好。沿着暗河上游走,应该能找到出口。”
“时间还早,等我再印几张。那两面墙真是宝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上面全是经文!”
“你碰了石壁了!?”
诺拉大她的蓝眼睛,“不碰怎么拓印。告诉你,这绝对是重大发现,划时代的!那些经文,比已知的所有柏莱石碑上的都要古老,就连我,也只认得几个字。哈,你能想象?我成了文盲,原来文盲可以这么快活!”诺拉看不懂克莉斯脸上的抗拒,只顾自己兴奋,硬拖着克莉斯的手往甬道里走。
甬道与梦境中的几无二致,狭长笔直,石料如大理石般光滑,只有颜色暗了许多。诺拉将另一支秘法灯斜靠在墙上,地上的绢布印满字迹,墨水的咸味与石道的陈旧气息混合,仿佛穿戴一新闯入墓地的新娘,唐突又危险。
克莉斯仰望石壁,嘴里干得要命。“你拓印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比如……秘法波动……或者……纹章发动……”
“你在咕哝些什么,脑子撞糊涂了?这些只是经文而已。”
果真如此,得感谢诸神保佑。克莉斯跑回岸边,握住自己的武器。苍穹明亮的剑身倒映出她的脸,五官深邃,神情冷峻,没有什么一闪而过的黑影。她握着剑,一口气跑到甬道尽头。
它被封住了。
通道尽头堵满了大小相仿的岩块,犹如石砌的蜂巢。克莉斯擎起巨剑,剑身稀薄的光芒犹如萤火,勉强能看到五米外的高处,除了石块,还是石块。克莉斯抚摸蜂窝状的石墙,组成它的石块无一例外,全是规整的六边形,切割整齐,触感粗糙,颜色灰白,与甬道大相径庭。克莉斯曲指敲了敲,石块很结实,回音告诉她这是一堵深墙,她暗松一口气。
“我早就看过了,这些,”诺拉跟过来,她伸了两根手指到石缝里,抠出一小戳细沙,“这些根本不是沙,是某种黏合剂。在这地下还能风化成这样,不知有多大年纪。这些黏合剂应该很出色,当年这堵墙一定密不透风,不管它后面藏的是什么,肯定要把老头子的眉毛都吓飞起来。”
诺拉笑起来,很得意。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对穿山弹,克莉斯转身挡在她和石墙前面。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她犯蠢,克莉斯下定决心。
“还是撞到头了。”诺拉伸长手臂要摸克莉斯额头,被她躲开。“这是首次发现,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亏我如此谨慎,早知就不抱希望了,多一个人不是多一分安全。累赘!快给我闪开。”
“你不知道后面藏了些什么!也许是蜘蛛的巢穴,或者更糟,它的天敌。这么大的动物,劳工没有挖通隧道之前,它们靠什么过活?你是双子塔的精英,你告诉我,这下面只有蜘蛛这一样东西,它什么也不吃,也不被别的东西吃?”
诺拉撇嘴。“你说的,我早考虑过。我在墙壁上钻个小洞,看一眼就好。”
“也许有毒气。”
“我会留意,保管不会出事。”
“也许会惊动什么东西,像上次在黑岩堡那样。”
“先布置好退路,这次我们掌握主动。”
“有东西在下面,我是说,地底,这个无人问津的黑暗世界。不是卫兵,也不是劳工。你烧毁蛛网的时候我看见了,有人在岩壁上,举着火把。”
“什……你为什么不早说!你在骗我对不对?!”
“我才刚醒。你没问。你知道我诚实,大多数时候,我诚实。”
“你病了!”诺拉踮起脚,双手捧住克莉斯的脑袋。“都是幻觉!幽闭,地下,都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如果不是肩膀上的烧伤,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掉进河里,昏迷的时候做了一场大梦。”
“你知道我说的,可信度很高,所以才拼命反驳。”
“该死。见鬼!”诺拉把卵石样的穿山弹塞回口袋里,咬牙痛骂,“得抓紧时间。我去装钻头,你把经文印下来,动作要快。”她迈开腿,脚掌尚未落地,便扑倒在地。克莉斯举剑过顶,剑柄正对趴着的诺拉。她的亚麻短发向两侧垂落,露出白皙的后颈。学士大人脑后一定起了一个大包,醒过来也不会好受,但能让她安静好一阵子。克莉斯盯着诺拉的后脑勺,居高临下,面如寒霜。
“你不会喜欢墙后面的东西。相信我,我要保护你的生命。你应该庆幸一辈子不用与之相遇。”
克莉斯把诺拉扛在肩膀上,背着她的大背包,沿着暗河,溯流而上。对于克莉斯来说,这点重量不算什么,暗河河谷只是个缓坡,手里的秘法灯管光线充足,但只走出不到两里地,她便浑身难受。她出了好多汗,连袜子都濡湿了,周身全是热气,心里却冷得吓人。暗河在地下的绝壁间辟出一条狭窄的幽径,每一个声音都被两岸的石壁放大,不断回响。陡峭的石壁延伸到黑暗深处,仿佛没有尽头,碎石崩落的碎裂声让她精神紧绷,忍不住回首逐一查看。
她当然担心那头母蛛,即便是那群半大蜘蛛围拢过来,也够她受的。她甚至后悔不该下手太重,如果自己遭遇不测,昏过去的诺拉可没办法逃命。别傻了,你知道你别无选择,诺拉即将发现的东西绝非区区两个人能够承受的。
一想到梦境中骑着黄腹蜘蛛,浑身瘢痕的红皮怪人,克莉斯就一阵恶寒。那东西能被称作人吗?克莉斯跃过一道短促的水沟,问自己。它不仅能使用武器,还有一头座驾,按照秘法的眼光,无疑算是“人”。一想到这个词,克莉斯的胃又是一阵翻腾。接连不断的怪事成了纠缠她的噩梦,红皮怪人和长爪尸鬼,它们……都有双枯黄的眼睛。它们的双眼在黑暗中化作两条毒蛇,缠绕在克莉斯心头,逃离的冲动越来越盛。
克莉斯走得很快,她找到暗河的岔道,随意选了一条。她甚至没看诺拉的指南针,管它什么路,只要远离那道该死的瀑布就好。她不清楚自己走了多久,袜子干了又湿,暗河变得狭窄,两侧山壁彼此靠拢,在视线尽头融为一体。河道拐入了死胡同,激流还在不断流淌。它们来自山体底下,岩壁下面一定有一个空腔,河水从暗道里涌出来,与蜜泉的底下溶洞有几分类似,或许里面还藏了几头……克莉斯掐断念头。
她让诺拉躺在山壁旁,她方便照顾的位置,接着拔出苍穹。隧道里有动静,有人在凿击岩壁。地底下,什么声音都显得惊人,铁镐一下接一下捶进岩石,响声巨大,仿佛握镐的是位力大无穷的巨人,一镐便能凿穿山体。克莉斯循声而来,无论什么人,都比似人非人的东西强上百倍。
铁镐凿石的声音已经很近,山壁内似乎透出朦胧的橘黄光团,但令人不安的响动却来自头顶。铁镐的巨响掩盖了绳索的窸窣声,克莉斯惊觉有人在附近时,他已从上方洞窟中滑了下来。那真是一个巨大的人,背上的石锤比克莉斯的腰还宽。他双手拽住粗麻绳,猛地蹬离岩壁,落到地面的动静犹如铁砧坠地。
如果他是铁砧,必然也是愤怒的铁砧怪。铁砧怪见到克莉斯,立刻瞪圆双眼,怒喝一声,举锤便砸。克莉斯不敢硬接,跳向山崖一侧。石锤击中砂岩河岸,地面颤动。响声震耳欲聋。河岸被砸出一个脸盆大的凹陷,裂纹蛛网般展开,边缘的曲折裂缝不断延伸,直到克莉斯跟前。
拿石锤的是个柏莱劳工,克莉斯不想杀他,也不能任他乱砸一通。趁他出击后的间隙,克莉斯刺出苍穹。巨剑猛地窜出,袭向柏莱人膝弯。柏莱人身高力大,动作始终快不起来,比常人还慢上几许。克莉斯出手,快如闪电,柏莱人勉强躲开,麻布长裤被割破一条口子,血涌了出来。“别为难我,我也不为难你。”克莉斯上前一步,踩住石锤。柏莱人不回话,只是用他深凹的眼眶对准他,秘法的蓝灯在他深黑的眼底留下两个小亮点。
“听得懂大陆语吗?”克莉斯放慢语速。同一时间,绳索再响,背后火光大起。克莉斯飞快地瞥了一眼,又有人从绳索上滑了下来。火把在岩壁中段的洞穴口飘摇,光从脚步声分辨不出有多少人。非常不妙。克莉斯面色如铁,并未回头,剑柄往后狠狠一捅,正中柏莱人扬起的手腕。打算偷袭的柏莱人未能得逞,吃痛蹲下,克莉斯旋身出剑,转到柏莱人身后,苍穹搁上他厚实的肩膀。
“放开她,否则我割断他的喉咙。”
“割断他的喉咙,你们俩谁也跑不了。”
鲁鲁尔站在诺拉身旁,狼牙棒的尖刺抵住她的额头。诺拉的脑门儿在黝黑的狼牙棒底下显得更加苍白,皮肤被钉刺顶出几个凹陷,过不了多久,就会有血珠滚出来。鲁鲁尔冷哼,胸前的烟袋与岩壁上的绳索摇晃不休。
“我带了三十个人下来,就算你俩都活蹦乱跳,也没有机会。投降吧,不要让你朋友大好的脑袋糊了墙。”
克莉斯紧了紧剑柄,手心的薄汗濡湿皮革。岩壁上,又一个柏莱人攀住了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