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私人会客室是一间精美的屋子,绯娜喜欢它的精巧,墙裙雕了蜿蜒的迷迭香,浅灰的长绒毯适合落脚,小茶几没有夸张的金漆,但雕工精美,桌腿上的武士神情肃穆,惟妙惟肖。会客室的天花板约有两层楼高,这也属于绯娜喜欢的部分。它的四角刻有浮雕,正中是赫提斯十二功绩的彩绘——那位大英雄赫提斯。从前天花板上画的威尔普斯与黑甲军团,从前,姐姐下葬之前。绯娜把心神从画作上收回来。
哥哥坐在拱形落地窗前。双层高窗没有窗帘,雨中软弱的阳光勉强穿过玻璃,堪堪照亮半个房间。挂了壁毯的会客室门口灰蒙蒙一片,侍从正踮着脚,点亮黑铁烛台上的蜡烛。熏香的青烟从他身旁袅袅升起,尽管如此,还是掩饰不了房间里的潮味。
绯娜疑心有什么东西生了霉,哥哥落座的蓝绒椅子也跟沤了水似的,蓝中带着老棉絮般的深灰。她想起翠湖后面的榕树林,她曾在那里找到过一间生霉的小木屋。屋里积了一层浮土,破损的画框与断了腿的胡桃木椅子杂乱堆放在走道里,房梁上绳索的痕迹触目惊心,不知勒死过多少宫廷秘辛。那天绯娜没有惊叫,也没告诉任何人。狮子的强大带给它满腹自信,自信的动物总是充满好奇心。它们喜欢拨开浮土,探究别的生物避而远之的未知事物。因此,绯娜算是兴致勃勃,会客室里的其他人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困在自己的泥沼里,像被围在铁栅栏中间的焦躁野兽。
赫提斯十指交叉,放在大腿上,瞥向琼斯。财政大臣琼斯捻着手指,似乎在欣赏她新打的祖母绿戒指;安杰洛又在倾身拿茶杯,他已经喝下三杯花草茶,待会儿又可以上厕所了;陪都专员马尔科抓着膝盖,同样不敢看皇帝,只拿一双赤红的眼睛询问绯娜。绯娜别开视线,假装没瞧见。
“我不接受。这是我今年听过的最荒谬的笑话。”皇帝的声音干巴巴的。
“海上的雨下得更早,您要的牛和羊全困在路上了。”
“你现在要告诉我,洛德赛连一千二百头牛都找不出?”
“不,怎么会!可是这两个月都在宰牛,生牛价格今非昔比……这个安杰洛,偏偏在这个时候伸手要钱!”琼斯转向安杰洛,气势汹汹。她快五十了,精于保养,又请了一流的化妆师,脸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深藻色的眼睛总泛着精明的光点。只是她一转头,脖子上松弛的皮肤便拧出无数细褶,分明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家伙。她灰黑的眼珠子快要烧起来,神情中饱含迎敌的执拗坚持,好像她当真认为一切都是水务大臣的错似的。
安杰洛笃地撂下茶杯,直起身子。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赫提斯,脸上戏谑的笑容着实夸张。“诸神在上,如此拙劣的推脱你也说得出口,就在陛下眼前?琼斯大人,昨晚,您城外的避暑庄园也遭了水灾。那条连名字都没有的小河沟冲毁了庄园前面的木桥,这件事,您总不会忘记吧?”
“我家的事,你倒是挺清楚嘛。有这个功夫,不如琢磨一下如何合理调动工人,不要张嘴就要雇人。上次可是拨了十万金币给您,可结果呢?一段河堤拆了又盖,足足修了一年!”
“一段河堤?好大的口气!容我善意的提醒,您说的可是弯多水急的鳄嘴滩……”
皇帝啧了一声,绯娜也不耐烦起来。“现在不是朝觐,都省省吧,旧账先放一放。瞧瞧你们,把咱们的马尔科大人都吓成什么样了,气都不敢喘,光靠招风耳呼吸。”冷不丁被她取笑,马尔科喝进去一大口茶水,烫了嘴唇,无须的白脸皱成一团,那对显眼的招风耳更红了,余下几人均是大笑。
赫提斯点点头,不知是在赞同谁。“险情随时会发生,眼看夏天快到了,洪水,台风,都不能掉以轻心呐。水利的花费先满足,要是雨停得早,把剩下的费用拨回来便是。”
肥牛入狮口,会吐出来才见鬼。哥哥不可能不清楚,他应该另有打算。不论他跟琼斯说过什么,他俩都没达成一致。琼斯先表示遵命,紧接着又抛出一大堆难题,企图推迟拨款日期。安杰洛频频皱眉,绯娜心里冷笑,想看看他们打算把这出演到什么时候。
她从椅子靠背里直起身,本打算喝点东西打发时间,见到泛着白光的铁锈色茶水,恹恹地躺了回去。那女人不知又烧坏了哪根筋,说什么早晚喝酒会把身体搞坏,硬把会客室的酒具撤走,换成她这套不知从断臂街哪个旮旯淘来的破杯子。真好奇是什么给了她自信,一个弓都拉不开的人,有精力窥探别人的身体,不如先把自己练结实点儿。最低的要求,得把马拉住了。
一早上没饮料入口,绯娜喉咙干得快裂开。她翘起二郎腿,举手招来侍从。“给我一壶半日神仙,冻冰一点儿,再把窗户打开,这屋里什么味道。”侍从欠身,却不离开,用眼神询问赫提斯。
赫提斯挥挥手。“照她说的做。”
“可是皇后吩咐……”
“管她说什么。这是我的会客室,不是她的书房!”他的音量忽然放大,余音盘旋在高悬的天花板上。赫提斯挪动身子,靠向右侧扶手,不再看侍从。“牛羊的事情就地解决,别给我省钱,要过百日寿诞的是我的女儿,只有最好的白牛才配得上!昨天我叫了拉里萨大学士过来,她认为过两天雨会变小,实在不行,就把运来的牛羊转卖出去。陪都工程的事情嘛……”他转动深碧的眼珠,看向马尔科,年轻的专员立刻正襟危坐,身体绷得像张弓。“发掘古遗迹不急在一时嘛。”
“陛下所言甚是,只是……工人都不出工了。我照您的吩咐,把人都派了出去,可……他们说……工地上还是每天死人。现在不止猪人,工人们也都缩在窝棚里,每天白拿工钱。他们……”马尔科越说越快,急得屁股快要离开座椅。
皇帝打断他:“不急这两天,等我女儿有个名字再说。”
马尔科还想说什么,他偷瞄皇帝的脸色,抿紧唇,终究坐了回去,两条黑眉毛快要拧出水来。
可怜的家伙,战战兢兢听几个大人物相互推诿了一上午,最后什么事情也没能解决。绯娜有些同情。琼斯的脸色也不好看,事实上,修缮酒庄和泽间城堡的款项到现在也只存放在她舌尖上。好想看她在朝会上左支右绌,无法自圆其说的样子。这样精明的人物丢脸,一定十分有趣。可谁叫自个儿是帝国的公主呢,哥哥有难处,他的好妹妹总不能袖手旁观。绯娜接过侍从递来的酒杯,抿了一口。酒水冰得她浑身胃肠发颤。
“牛羊的事情,我可以帮忙。”她话音未落,琼斯已然喜形于色。她像株盼到雨季的龟背竹,每条叶片都闪着幸福的水光。可惜她的皇帝不肯叫她如意。
“你哥哥还不至于请一餐饭也要你帮忙。”
“我的皇帝,我们谈论的是宴请全城人狂欢三天的盛会。再说我是替自己的侄女请客,她没说她不乐意。”
“在她听政之前,她的父亲代表她。”
哈,你想得倒挺美。绯娜佯装感动,语气没拿捏好,她自己也不太相信。“真是舐犊情深呐!我们的皇后哪怕能花一半的心思在王储身上,也好过我来横插一脚呀。”皇帝握着酒杯,狠狠瞪了绯娜一眼。“说正事!怎么把她带上了?”绯娜暗笑,她这个大陆第一好颜面的老哥呀,要让泽娅知道他手里金币不够花,不如扔条绳子让他自尽算了。她接着道:“皇后——也不是外人嘛。她既然把亲哥哥留下,就是在邀请他游览陪都嘛。”
“她几时说过?”
“昨晚在宴会上。你祝词之后。”赫提斯脸现迷茫,绯娜趁机补充,“依我看,桑夏的工程也不能停下。出双倍的工钱,总有人愿意上的。我带银狮过去帮你看着,就算柏莱人都是猪脑子,也会怕死。”
“我派了拉里萨过去。”
“她是个学士,顶多指挥木头做的军队。”
“不,你留下。你,你的钱,你的军队,都给我好好呆在夏宫!”
“真叫人佩服。你们都按原计划行事,缺的东西嘛……”绯娜抱起手臂,两眼上翻望向天花板。“看来只有请诸神把财富和英雄赐给大陆的主人啰。”
“月亮也会缺损,但也总有满盈的一天。困难是短暂的,一切都会好起来。”赫提斯一口饮尽杯中冰酒,望着空荡荡的杯底。几滴酒液挂在他上唇的红须上,宛如残血。他飞快地舔了一下嘴唇。
“我们铸币。把那些没用的雕像杯子都给我融掉,再拿点白银出来……”
绯娜惊得说不出话来,三位大臣也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座会说话的雕塑。“你知道你在谈论什么吗?”绯娜冒险触犯皇帝的威严,打断他的话。“你在授意臣子铸造劣币!白银调走了,银币不够怎么办?掺铜是吗?”绯娜的尾音不可抑制地拔高,赫提斯咬牙看着她,腮帮底下的皮肤一阵波动。“我说了,是暂时的!等情况好转,再收回来重铸。”
“金币再铸容易,信誉却很难。”
“注意你的语气,你现在是在跟帝国的皇帝说话。”
“我倒希望我是在跟皇帝对谈。皇帝的信誉不该被几头牛压倒。”
“谁说我被压倒了!诸神呐……真希望你能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是我把你宠坏了,都是我的错。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有大臣这么跟皇帝说话的吗?!我需要你来告诉我怎么坐狮椅?”
“伟大的陛下,您当然不需要。”绯娜别开脸嘀咕,“你怎么坐,都不像她。”
“给我再说一遍!”
赫提斯掷出手里的银杯。盛怒之下他出手很重,银杯变作流光,射向绯娜。绯娜猝不及防,只来得及侧身,镶了宝玉的杯身擦过她的脸颊,砸在椅子的雕花扶手上,弹向长绒地毯,咚地一声闷响,陷在毯子里,翠绿的玉石散碎一地。绯娜翻过手背捂着脸,皮肤没破,只是有些热,好像被扇了一巴掌。确切地说,是她想象中的耳光的感觉。出生至今,还没有人碰过她一根指头。
房间里的人全都变得又聋又哑,马尔科专心盯着他的脚尖,恨不得刚才瞎了才好。绯娜的视线缓缓移向赫提斯,他坐在他高靠背蓝绒椅子里,双手搁在扶手上。微风穿过虚掩的窗户,拂动他赤红的卷发与短须,倒像是位英武的帝王。只有看上去是那么回事罢了,皇帝的神情绷在他脸上,岿然不动,底下却是一个十足的假货!
“她绝不会这样做。”沉默的会客室里,绯娜的声音仿佛投出的炮弹。“一件也不会。”说完她撑住椅面站起来,转过身,把皇帝丢在脑后,独自晃出房间。
走廊上风很大,比会客室凉得多。脸很热,远超过它该有的温度。她展开手臂,伸出石廊,细密的雨水洒落手背。她探头去看,乌云像一团团老旧的棉絮,一朵缀着另一朵,将洛德赛金子做的阳光全部遮蔽,它的尽头在哪里,只有神知道。